他们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啊我却不知道什么是江湖。
1.
洛阳城外，秋风萧瑟。在“悦来客栈”的里间，秦出征坐在桌子旁，刀放在手边，他面前的千户大人正背着手望向窗外。
“逆党处置得怎么样了？”
“回千户大人，干净了。”秦出征抱拳，轻声说。
楼下人声鼎沸，淡淡的菜香飘上来。秦出征回想起两天前夜里的那一幕，不禁冷汗直流，那夜他带人诛杀了礼部侍郎全家老少几百口，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和老人都做了刀下鬼，这一切都因为礼部侍郎为政清廉没有银子上交给太监总管“贡品”而被嫁祸上“谋反”的罪名。
“下一个是谁？”
“扬州刺史，李泓。”秦出征答。
“他先不要动了，上面有一个新的案子，交给你。”千户淡淡说。
“是，千户大人。”
“最近名声很大的神偷叶麟，前几日他盗走了魏忠贤大人心爱的明珠，一个月后你定要把明珠和叶麟的人头一并带回京城，不得有闪失。”
“属下领命。”
窗外秋风忽起，秦出征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随后“铮——”地一声，他手边放着的刀已被握在千户手中，一个呼吸后，木桌哗啦一声碎成两半，在阳光下秦出征看清了千户大人的脸，那张脸仿佛是只阴鸷的鹰隼。
“切记，事关重大，不得有闪失。”千户一字一句地说道。
2.
西南龙泉城，川蜀之地近日阴云连绵，云层之上雷声隐隐，地上池水沸腾不安，一夜之间鱼儿莫名死了不计其数，百年不遇的异象令百姓惊恐至极。
一人一马从远处驰来，人穿着黑衣，马是乌云马。黑色身影愈行俞近，来到了“同福客栈”门前。
秦出征将马拴好在马厩里，放一把干草在马槽中，然后走进客栈去。
推开门，客栈里热闹非常。秦出征要了两盘花生米和一坛酒后就坐在角落里，挨个观察客栈里的人。他已经牢记叶麟的模样，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说叶麟在龙泉城，于是连夜赶来生怕错过这次机会。
客栈里人来人往，唯独不见叶麟的脸。
忽然窗外人影一闪，这细微的光影没有惊动客栈里任何人，倒是被秦出征察觉到。他赶紧跑出客栈，一路向人影追去，那个人并未察觉，一直跑到了龙泉城外的树林才停下。
秦出征伏在一棵大树上，静静看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站在空地上，袖子轻轻一抖，便哗啦啦地从袖子里掉出一地金银财宝。这个人不急不忙地在宝贝里挑挑捡捡后，拿了一把玉如意放在怀里，然后他把剩下的宝贝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拿着它又跑出了树林外。
秦出征觉得有趣，便紧随其后。
3.
这个人跑了不多远，来到了湖边人少的地方，他朝湖面挥了挥手，不多时一只小舟游了过来。
船上站了十余名身体残疾的乞丐，他把布口袋交给他们，小心翼翼地说：“快拿去换钱吧，千万别被官兵发现，小竹的病怎么样了？”
“恩人，小竹病已经有所缓和了，这些天面色好了很多。这都多亏了您啊”
“别这么说，当初要不是你们给我一壶水，我早已葬身于戈壁之中了。告诉小竹要安心养病，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郎中治好她的。”
“谢谢您啊恩人。要不是有您，小竹这苦命的孩子她恐怕早已经……”说到动情处，老乞丐眼角滑下了眼泪。
“现在官兵追的紧，我这就走了，各位，保重。”
“恩人，保重呀。”船上的老乞丐们抱拳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含泪。
4.
这人没走多远，秦出征挡住了他的去路。
“没想到，你还是劫富济贫的侠客。”秦出征抱着刀，冷冷地说。
那人哈哈一笑，手伸到左耳轻轻一撕，露出了本来模样。
正是记忆里叶麟的长相。
“又一个朝廷里的人。”叶麟不耐烦地甩甩手，说：“我已经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个像你这样的官兵了。”
话音刚落，嗖地一声，数把飞刀飞至秦出征面前。秦出征拔刀而出打落飞刀，一把峨眉刺随后而至，秦出征立即转身躲开一刺，反手一刀劈下，叶麟举刺格挡，“叮”地一声，震得叶麟手臂酸麻。叶麟再次挥刺而进，刺刃数次翻转有如片片莲花，滴水不漏。秦出征将刀一横，一脚踢出正中叶麟腰部。
“哎呀。”叶麟吃痛，叫了一声，随后他脚下用力连连退出十余步。秦出征握刀而立，直直地盯着叶麟。叶麟忽然晃动身形，双袖一展，数不尽地飞刀再次射向秦出征，秦出征腾跃而起，刀柄一抖，飞刀又尽皆落地。
待他站稳后，叶麟已逃跑很远。秦出征眉头一皱，紧追过去。
天色将晚，日近西山。
叶麟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抱刀而立的男人，经过一番追赶，叶麟早已没了多少体力，手上的暗器也寥寥无几。
秦出征的腿如灌铅般沉重，背后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全神贯注，紧紧握着刀，生怕一不留神叶麟再甩几个飞刀过来。
“喂，想必你也是没有力气了吧，要不然咱们坐下来谈谈。”叶麟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你不是想抓我吗，行，等我干完这个活儿我束手就擒，反正干完这个活儿我也死而无憾了。”
“你要干什么？”秦出征问。
“偷剑。”叶麟平复了一下呼吸，严肃地说：“龙泉的铸剑大师冶钊正在铸造一把绝世好剑，按时日算这剑快要铸成了，也正因如此川蜀近日才会发生诸多异象。不久前有人愿意出高价托我盗此剑，只要我把剑给了东家，我立马跟你走。”
“最多要多久？”秦出征看着叶麟的眼睛，他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半个月。”
“你若是说谎那我岂不是放虎归山？”
“算了算了，这些天我跟在你身旁哪儿也不去，行了吧？”
“好，跟我回同福客栈。”
5.
回到同福客栈，秦出征包扎好伤口，久久盯着叶麟。
“你盯着我干嘛？莫非你有龙阳之好？”叶麟被盯得直发毛，不耐烦地说。
“我只是觉得你奇怪。”秦出征抿嘴一笑。
“哪里怪？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不，是你掌握着天大本事，却把金银财宝都给了乞丐，而自己却活得破衣烂衫。”秦出征说完，看着叶麟衣服上的补丁和露了窟窿的鞋，笑了笑。
“唉，你们当官的好歹也是个文化人，你说说，把不得已劫富济贫的侠客说成是怪人，这个朝代还有救吗？我不是往脸上贴金，我说真的，在这个乱世，能劫富济贫的都是好样的。”
“呵，偷盗之徒居然还沾沾自喜？”
“并不是啊，想必今天你观察我很久了吧，你看见那群乞丐了吗？他们都是曾经帮先皇打江山的士兵，在战场上他们出生入死落下了残疾，如今江山打完了，狡兔死，走狗烹，朝廷把这些人置之不问，无奈他们只得沿街乞讨，你说，这朝廷是好是坏？”叶麟说着喝了一碗桌子上的水，接着说：“几年前我被仇人追杀逃到了戈壁，是这些乞丐把为数不多的水壶给了我一个，我才活了下来。他们救我一命，有什么恩情比这还要重呢？”
“那个小竹，她是……”秦出征问。
“一说小竹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是个百姓家女孩，却被魏忠贤那个狗贼相中带进了朝廷，那魏忠贤是个阉人不说还是个十足的败类，小竹在他那里受到了非人的虐待，被放出来时已被祸害得遍体鳞伤。前几日我偷了他的明珠，要不是有你来，过几日我定要偷了他的人头！”叶麟咬牙切齿地说完，狠狠锤了一下桌子。
秦出征一时怔住，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说：“或许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但追拿你是我的任务。你应该知道，有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叶麟听完冷冷一笑，冰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仿佛一枚玉石，他说：“你们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我啊却不知道什么是江湖。”
6.
恍惚过了十几日，叶麟又劫了几家富，秦出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日秦出征忽然想看看那个叫小竹的女孩。
秦出征跟叶麟说了之后，叶麟满口答应。第二日，龙泉城下着小雨，秦出征跟着叶麟骑马走了不久，来到了一片小山坡下。
山坡下并列着一排破烂的茅屋，有些屋子已经塌了一半，但里面还住着几个乞丐。
秦出征看着破烂的景象忽而想起恢弘精致的京城，内心仿佛被一只拳头狠狠击中。
小竹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躺在一个破烂竹床上，她的全身伤痕累累，嘴角被扯开，胳膊也断了一截，但她的眼睛很大，闪烁着清澈的光亮，她看到叶麟的时候前所未有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叶大哥。”小竹甜甜地唤道。
“小竹，还疼吗？”叶麟看着小竹，心痛但却还要挤出笑来。
“看到叶大哥就不疼了。”小竹开心地笑着，问：“这位叔叔是谁？”
“叫他秦大哥。”叶麟被小竹逗得噗嗤地笑了，说：“他是我的好朋友，听说你生病后马上就带着 药来看望你了。”说着叶麟从袖子里拿出三包中药，这是他在出城前买来的。
“谢谢秦大哥。”
秦出征笑了笑，眼角却不自觉地湿润了。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疼痛，好像心脏被人用手狠狠握住了一样，他和叶麟身边的老乞丐们全都身体残疾，年迈不已，但他们依然相互帮助着劈柴烧水，煮好热粥。秦出征环顾着四周，心里愈发难过。
7.
回到客栈后，秦出征一天没有说话。他手里握着一块糖，那是临走时小竹送给他的。
小竹躺在床上笑着目送他和叶麟离开，可惜小竹还不知道，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叶麟了。
因为按时日算，铸剑大师冶钊即将成功了。
龙泉城阴云阵阵，天空弥漫着诡异的紫气，每当黑夜人们都能听到街上哀嚎隐隐，仿佛阴兵过街。叶麟这些天哪儿也没有去，一直盯着龙泉城外的一座山，那座山正是汇聚紫气和阴云的所在地。
“明日，最多明日，剑就成了。”深夜，叶麟突然说。
秦出征抱着刀站在窗前，此时他矛盾极了，他深知在这样一个乱世多么需要叶麟这样的人。
但是叶麟不死，死的人就是秦出征他自己。
秦出征回想起千户大人阴冷的面孔和锋利的刀法，心中一颤。
“你知道这绝世好剑是如何炼成的吗？”叶麟突然问道。
“如何？”
“取子嗣之骨，爱人之血，父母之肉，与天外陨铁重重锤炼，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必向炼剑炉倾倒黎民百姓之血，第一日少，第二日增之，第三日再增之，每日皆比前一日多，剑受锤炼并饮血，吮骨，食肉，方可无坚不摧。”叶麟的声音颤抖着，说：“要想打造绝世神兵，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秦出征皱眉想想，觉得有些不对，问：“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叶麟凄惨地笑了，答道：“那铸剑大师冶钊其实不是姓冶，而是姓叶！他是我的孪生哥哥！”
秦出征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好像被人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阵恍惚。
“我哥哥他为剑痴魔，为了铸造这把剑，杀了妻子，父母和十个月大的儿子，为了躲避衙门的追杀改名换姓来到这里炼剑，我到此地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盗剑，有了这把绝世神兵做酬劳，我定能请来最好的神医给小竹治病；二是弑兄，亲手杀了恶人叶钊，才对得起我死去的父母，大嫂，和千百黎民百姓。做完了这些，我便随你到朝廷，任由魏忠贤那阉人的处置，死而无憾。”
秦出征不说话，月光洒在叶麟的脸上，数不尽的凄冷。
8.
三日后，秦出征与叶麟站在龙泉城的渡口边。
秦出征依然一人一马，人穿着黑衣，马是乌云马。叶麟穿着白衣，头束银冠，翩然若仙子。
“没想到你平时不言不语，坏心眼倒是不少。你这欺上瞒下的能耐跟官场的那一套像极了，不过我喜欢。”叶麟站在船头，背上背着黑木匣子，看着马上的秦出征，笑道。
秦出征难得地笑了，说：“多亏了你的孪生哥哥。”
乌云马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木盒子。
“以他头做我头，你这招鱼目混珠，瞒天过海用得确实精明。”
“你以前说不知道什么是江湖。”秦出征抱着刀，望向远方，说：“江湖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还需细细品味。你带着小竹一去就不要回来了，这场刀剑编织的江湖梦就让它自生自灭，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秦兄。”叶麟抱拳，眼含泪光：“江湖一别，各自风雨。”
秦出征眼角也湿润了，横刀抱拳，道：“好，江湖一别，各自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