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场贵如油的初雨却在这片古韵悠长的城市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大道、小路上缺失了它的观众,躲藏在灰墙后的人们也失了赞颂它的兴致,不大的胸膛里塞着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事……
倒也有人注意它,可与它相伴随的沉闷、灰暗的天空使它也变得潮湿黏重、不讨喜,让原本焦虑的心情变得更压抑。
老刘“啪”的一声把窗户关上,连带着沉疴昏暗的天色一起拒之窗外,可那片乌压压的云还在心里飘来飘去,死活不散。
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坐在地上,密不通风的防护服把人憋得喘不过气,却也不敢把皮肤裸漏在外,在这个时候——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时候,它是最能保障安全的,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他把手肘随意搭在屈起的一条腿的膝盖上,额头又抵在小臂上,闭着眼睛,听着病房里隐隐传来的吵闹啜泣声,累的手指都懒得动,他已经连轴转好几个日日夜夜了。
啪嗒、啪嗒……
迟缓的脚步声,伴着同节奏的水声在走廊响起,最终消失在他身旁,老刘能感觉到来人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墙瘫坐在地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老刘不看也知道是谁。
“累了?“老张的声音透过口罩的过滤变得沉闷模糊。
“嗯。“老刘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算是打招呼,也是回答他的话。
两个人坐在一起,靠着墙,窗外的黑沉浓的仿佛隔着一道墙都能渗进来。
老张重重吸了口气,又轻轻呼了出来,声音轻的像片羽毛:“老赵刚刚……走了……”
方才一直保持一个动作的老刘突然狠狠抖了一下,仿佛那轻飘飘的不是一句话,而是腊月的冰花穿透了厚重的防护服,落在后颈上,登时冻得人一哆嗦。
两人眼眶热得像是要灼烧起来,却也干涩不已——他们已经流不出任何眼泪了,从武汉沦陷开始,他们不断目睹着患者一批一批地送进来,又被迫亲眼看着一条又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逝,渐渐地,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
半响,老刘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道:“老赵是北边来的……”
“是。”老张听懂了,补充道:“河南来的北方汉子,总带着一股子莽劲儿,一股脑地往这里冲,连轴转好几天都能挺住……”
“前些时候,他还跟我说,等疫情结束了,他请咱们去他老家,喝那里的饸饹面……”
“用羊肉细细熬出来的高汤——又鲜又热乎,老师傅手打出来的面条——劲道,还带着麦香,用青瓷大碗盛着,再撒上满满一层腌制的切片儿的牛羊肉和一把提鲜除腥的葱花末,顶顶重要的是独家制的辣椒油,挖上几勺,搅匀了,红彤彤的,喜庆热闹!”难得的休息时间很短,老赵总喜欢聊他最爱的家乡的饸饹面,在一群隔着冰冷防护服的人中间,眉飞色舞地说:“尤其是这时候,最应该吃上一碗,能把人的胃和心都煨的服服帖帖……”
大家围着他,听他讲着,恍惚间热腾腾的面条驱散了病魔带来的折磨和麻木。
“他总念叨着,”老刘也想起了,“总想着回去吃,可……他都还没能在吃上一碗呢,怎么就走了呢?”
“……”老张也想说点什么,可一开口,那些流不出来的泪混着要说的话一起哽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黑沉沉的云又聚了起来。
“前几天,有家阳台上窗户一直大开,风呼呼地把窗帘刮得来回扯,听说家里一个人都没了,就剩一盆红色的月季还活着……”老刘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了这件事。
“你说,明明以前的苦日子都结束了,这么……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
没人能回答他,也没人能回答那些无辜逝去的灵魂。
……
终于,老张受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气,拍了下大腿,撑着墙缓缓站了起来,又“唰——”的一声拉开了窗。
天已经彻底黑了,风呼啸着,密密的雨斜进了窗内。
他沉默地站着,仿佛另一堵白色的墙。
突然,他茫然无焦点的目光有了着陆点,怔怔地望着那一点——白炽灯强光下,迎风飞扬的国旗。
那红真的太艳了。
在风狂雨骤的阴影里红的真实。
老张只觉得心被那红烫了一下,乌压压的云瞬间裂开了个口子,金黄的天光直直地射了进来,无处依托的浮萍忽然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