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在文章的标题里用一个“又”字,因为我确实在很多场合想起他。在给学生上诗词鉴赏课的时候,我会说,词应该是用来吟诵的,可惜现在国内能用古法吟诵的已经很少,我大学老师叶柏村是仅有的会吟诵的几个当中的一个,然后模仿叶老师的腔调吟起“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来,尽管吟得字不正腔不圆的,却也会赢得阵阵掌声;再就是在看到始终居于书架C位的《叶柏村诗词集》的时候,翻看着随我几经搬迁已经泛黄的集子,人也仿佛走进了那段青葱岁月。最近一次是遇见了大学高我一届的汪柏江学长,闲聊的前十分钟我们聊到了浙师大,师大的叶柏村老师,叶老师叶师母的诸暨五泄之行。我说五泄之行我印象深刻,而且还有一张当时我们一行几人的照片,照片的背后有叶老师亲自为我题的词,这题了词的照片就在我家的相册中。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照片,可是越想找到越是找不到。我一方面惋惜照片的找不着,一方面却分明看到叶老师指着我嗤嗤地笑,为什么非要今天找着呢,说不定哪一天,蓦然回首,照片正在灯火阑珊处。
然而记忆的反刍让我欲罢不能,先前有关叶老师的断片便连成一片了。
叶老师是我大学古代文学的老师,他上课我听课似乎是一般大学师生的日常,可不知为什么后来的交往日臻密切,原因之一恐怕是同室好友李玉琴写有关于李清照的毕业论文常常去叶老师家拉我陪同前往的缘故。去的次数多了,我竟然把我外国文学的课题弃掷一边,转而攻读古代文学了,因而也和玉琴同学在叶老师那里有了别个同学没有的“异闻”。这“异闻”,除了平仄、韵次、填词、吟诵外,还有譬如叶老师曾经是小学老师,曾经考上本科却未能就读,曾经去过江山和东阳当过中学老师,曾经是杭州人,叶师母曾经也是小学老师,他们曾经是同事(也有可能是同学,我记不清了),后来成了家庭主妇专心在家相夫教子等等之类的。我们于是也把各自的风花雪月的故事讲给叶老师和叶师母听,譬如我们喜欢谁谁而谁谁却不喜欢我们呀,我们讨厌谁谁却遭谁谁追求啊,等等,叶老师叶师母显然与我们同情共忾的,叹息之余也会帮我们分析情感发生的必然性和发展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也在他们那里得到了爱情方面的“异闻”。除了“异闻”,我们还尝到了“异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尝到的好吃的茄子(平时不那么喜欢吃茄子),胖乎乎的茄子挖去它的内籽后再嵌进去一些肉末,然后往油锅里一扔,撒上些姜葱,出锅的便是美味可口的佳肴了。除了“异味”,还有“异见”,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最好看的昙花(乡下孩子孤陋寡闻,何曾见过此等奇花异草),昙花一现可倾城,我记得看昙花的那晚,叶老师是写了好几首小令的,可惜我在后来他出版的《鸣蛄小稿》里没有找到,找到的是叶老师在一九八七年写的《游诸暨五泄》。全诗是这样的:
居無溪澗令目枯,遙聞水響神得舒。況接飛流三百尺,更驚五疊爭拋珠。仄徑縈紆苔磴滑,勉上高亭劇喘吁。目收二瀑心已足,量力不敢貪其餘。嫩青老翠山氣綠,飲綠醉倒需人扶。風壓雲低擦肩過,飛沫倒濺濡我須。安得捐卻衰病體,化作潭底斑斕魚。
有关当时游历的情景,柏江在《先师叶柏村二三事》已有记录,我再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另一枝做个补充。那确实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当叶老师说去你们老家的五泄看看的时候,我也是既惊又喜,惊喜中夹杂着迟疑和担心,老师和师母这把年纪,还吃得消舟车劳顿和登临辛苦吗?最后好像是叶师母拍板,乘火车是没事的,五泄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吧。于是我赶紧联系了已在诸暨工作的柏江,请他做好相关接应的准备,同时让诸暨五泄本地的同学蒋抗力为先驱,玉琴和我就陪同叶老师叶师母出发了。
当晚叶老师和师母就“下榻”在柏江为他们安排的教工宿舍里。尽管是教工宿舍,然而陈设极简陋,只一张写字台和一架叠床,而且叠床很小,仅1.2*2.0光景。当我们为床的狭小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叶老师那两句“我们今晚就下榻于此了”“床还是小点好啊,我可以和你们的师母抱紧一点”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也完全打消了我们的不安和顾虑。第二天,柏江用他的最大努力(花了不少钞票包了一辆三卡并且一路搀扶着老师或师母)助叶老师和师母顺利完成了五泄之行。此行后不半载我大学毕业至故乡教书,也曾与叶老师有过书信往来,其中一次是向他汇报我结婚的消息;又后来我偕同夫君带着两瓶“竹叶青”去探他,他笑呵呵地说,以后就用“竹叶青”和师母“对酌”啰。
说到师母,尽管我们平日里师母师母地叫,却从来都不知道师母姓啥名谁,师母自己也从未说起过。直到叶老师去世后二年,师母为达成老师将《鸣蛄小稿》《鸣蛄续稿》合并成书的遗愿集资,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卢绿仙。中国女性甘为夫叶的牺牲精神可见一斑。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经济上捉襟见肘,仅拿出一两百元作为捐资。可我为什么就拿出这么一点点钱呢!每念及此,汗未尝不发背沾衣,滋可痛哉!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是叶老师您在吟诵么,您怎么将“托体”念得如此短促,而将“山阿”拖得如此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