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五六)履历表

远去的乡愁(一五六)           

            履    历    表

              顾        冰

        履历表,每个人都熟悉,都填过,它是一个人身份经历的重要记载,关乎到人一生的前途和命运,然而,你是否注意到,过去的履历表与现时的有何不同?那就是现时的履历表,没有家庭成分一栏,而过去,这栏却必不可少,而且其作用非同小可。在我的乡愁中,就有这样一个与填成分有关的故事,它既平常,又特别,说它平常,是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的事很普遍,说它特别,是它与我的青春岁月紧紧相连,故事的结局,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逆转。

        初二一开学,我们班里转来了一个女同学,她长得小小的,瘦瘦的,白白的,那天,班主任姚老师带她进教室,给大家介绍,她叫秦玉敏,是北京来的,叫我们要照顾她,帮助她,不能歧视,更不能排斥。她站在讲台前,一副畏怯的样子,低着头,盯着地面,一只手不住地揉搓着衣襟下摆,好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对前二句话,我懂的,人家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照顾和帮助是应该的,但后二句话,我却不理解,她是从大都市来的,北京,那是我们向往的地方,哪是我们穷乡僻壤所能相比的,我们怎么会歧视排斥她呢?

        那年,高晓声老师到我们学校,在大众场合,也是这副样子,低头比抬头的时候多,闭口比开口的时候多,愁眉比笑脸多,做事非常低调,那是他头上戴着一顶那个派的帽子,我想,秦玉敏小小年纪,又不会是什么派,怎么也如此卑微呢?不过,说不定是性格使然,有的人天生就胆小内向,沉默寡言。

        但很快,我就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解除了心中的疑惑。当时,班里的同学说的都是土话,只有我会说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而秦玉敏从小在北京长大,没到过江南农村,听不懂常州乡土话,姚老师特意安排她和我坐在同桌。课间,我问她,怎么从北京到了这儿,她说是跟她爸爸回来的,我又问她因为什么呢?她抿着嘴,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启口,沉默了好一阵,她颇欣喜地说,不过,我还是城镇户口,比你们生产队好多了。

        不久,教导主任兼学校团委书记沈老师给我一张表格,让秦玉敏填一下。那是一张履历表,那时,我是初中部团支部书记,可能是沈老师觉得是我份内的职责,应该为他分担一些杂务。我把履历表给了她,交代她填好后,仍交给我。可是,过了好几天,她还没填好,我心想,这人做事可真磨叽,一天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就剩我们二个人,我说,趁这时间,你把表格填好了,我就交上去,沈老师已催了几次了。她迟迟疑疑地从书包里掏出表格,原来,她已填好了,这人也真是,既然已填好了,为什么不早说呢?我心里有些不快。我一看履历表,猛然发现家庭成分一栏还空着。就问她,这栏可不能漏填,赶快补上。她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原因,那声音小得好像蚊子叫。原来,她家成分是地主,而她父亲是党员,还是一个不小的干部,她不想让人家知道这不光彩的家庭出身。我说,咱应对组织忠诚老实,就如实填地主呗!我爸爸挨批斗的时候,脖子上挂二块牌子,一块是you派分子,另一块是地主狗崽子,难道还要我做地主的狗孙子吗?说到这里,她叭嗒叭嗒掉下了眼泪。这样吧!我灵机一动,把表格给我,家庭成分这栏我给你填。

        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我耍的小聪明,却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沈老师拿着她的履历表,瞄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说,家庭成分有贫农、中农、富农、地主、工人、资本家等,秦玉敏家的成分,怎么是中共党员?我辩解说,她父亲就是党员么!胡闹!沈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下,我才知,我闯下了大祸,一顶隐瞒出身,欺骗组织的帽子戴到了她的头上,即使实际情况是我填的,但怎么又说得清呢?

        于是,沈老师责令我们班里开一个批斗会,好好批评这种严重错误,不过,还是采取和风细雨,治病救人的方法,把批斗会改成了帮助会。会上,怎么帮呢?有的同学说,她姓秦就是个严重错误,姓秦的有什么好东西,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个暴君,还有秦桧,陷害岳飞,是个奸贼。这哪跟哪啊?好人坏人跟姓有什么关系?历史上姓秦的不是也有好多好人吗?如忠义之将秦琼,还有以《鹊桥仙》而闻名千古的秦观,再说,秦始皇姓嬴政,也不姓秦啊,秦朝可是中国第一个封建王朝,可是,我不敢辩驳,毕竟她家庭成分是我填的,要说隐瞒,是我的事,怪不到她的身上。

        以后发生的几件事,也都与这家庭成分相关,那剥削阶级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成了一次次给她带来厄运的魔咒。

        那时候,兴起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一般是到轮船码头或汽车站,帮旅客背行李,搀扶老人,等,可是,去的人太多了,想做好事却难寻找对象,所以,我别出心裁,想到了一个新的法子,到街上写语录。怎么写呢?就是在人流较多的地方,挑选平整的白灰墙上,用红油漆书写语录,它十分醒目,人们走来走去,便会在潜移默化中,得到革命理论的宣教熏染。秦玉敏写得一手好字,她不但会写楷书,还会魏碑,我给她一说,她立即就答应了。在一个星期天,我们从家里扛着梯子,提着预先准备好的毛笔和红油漆,以及尺子等工具,一早就到了街上。在公社大门口二边,我先爬上梯子,计算好字数,用铅笔打好方格,然后由秦玉敏上去写,我在下边扶着梯子。一边写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另一边写的是: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写好后,人们都说字写的真好,就像刻版的一样,再就是这二条语录选得好,很有针对性,一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拍着秦玉敏的肩说,要给我们学校送表扬信。谁知,第二天到学校,非但没有得到表扬,反而挨了一顿臭批。沈老师把我叫去,绷着脸严肃地说,你怎么好叫秦玉敏去,你不知道她的出身吗?记住喽,亲不亲,阶级分,下次,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又一个星期天,想不到沈老师又叫我和秦玉敏去写语录,不是不准有第二次了吗?怎么还叫她写呢?我也不敢问,默不作声地跟他去。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沈老师选了二条语录:一条是,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另一条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叫秦玉敏写,秦玉敏战战兢兢地说,沈老师,我也选了一条语录:团结国内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了建设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而奋斗。能不能写这条?不行!沈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那口气容不得半点商量。秦玉敏只好抖抖索索拿起毛笔,那笔似乎有千斤之重,我看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事后,我才知道,那里正是他家。

        打那以后,秦玉敏的话更少了,但她一如既往,到校比谁都早,她总是先到食堂帮师傅择菜洗菜,然后将二个厕所冲洗干净,学校的菜地里,也常常见到她的身影,我们班种的蔬菜是全校最好的,那是因为她洒的汗水比谁都要多,在学习上,她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她曾代表学校参加县里中学生作文比赛,获得了第一名。她还乐于帮助别人,有一个女同学,母亲有病,为做家务有时旷了课,她就常常去她家里,给她补习,还将父亲给自己的早饭钱省下来,送给她母亲买药。一年以后,团支部发展新团员,秦玉敏不仅学习成绩突出,而且品格优良,理所当然成了发展对象。其实,她早就打了入团申请书,细说起来,还是我建议她写的,起先,她总因为家庭成分而自馁,在我的鼓动下,她才燃起了入团的火种。因为我觉得,一个人的家庭不是自己选择的,但道路可以由自己走,她父亲出身地主,不一样参加了革命,加入了共产党? 

          在支部大会上,大家一致通过了她的入团志愿,只等上级批准,她胸前就能佩上闪亮的团徽,成为党的后备军。在那些日子里,她脸上有了笑容,走起路来,也一蹦一跳的。

        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等了又等,等来的是,上级没有批准,要求继续锻炼考察。我心里明白,所谓锻炼考察,只是官面上的托词,糊弄老百姓的话,实际上还是因为她的出身问题。那天,我气呼呼地问沈老师,怎么锻炼考察,你是否找她谈谈?沈老师一听,连连摆手,一脸厌弃,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学生,我都谈不过来呢,其潜台词,不言而喻。这话,像晴空突然一阵寒风袭来,又像一把刀子扎进了我的心里。

        过了不久,惊天动地的运动来了,学校停课了。从此,我俩很少见面,我几次趁上街的时候,去她家看她,但她都不在家,听她邻居奶奶说,她得了肺结核,去北京看病了,这孩子,犟,她这病,早就落下了,但她硬拖着,前些时候,老是咳个不停,一咳就吐出血来,怕是耽误了。我心里一沉,很为她担心,想写信问候,但又不知道她北京的住址。我心生叹息,写语录做好事得不到表扬,入团又被挡在了门外,这也罢了,老天为何如此不公,竟让病魔降临在她身上?后来,我回乡务农,过起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见工分不见钱的日子,乡亲们还推举我当了生产队长,这日子苦虽苦,但也安逸自在,心里平衡,因为谁都一样,比起秦玉敏,我比她欢实得多。一天,下着大雨,田里不好干活,我在生产队仓库里,正和几个社员绞着蚕龙(用稻草编的,形似一条龙,蚕成熟时,放在草龙上吐丝成茧,谓之蚕龙),秦玉敏突然走了进来。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镇上正在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按政策,她是独生子女,身体又有病,不在下乡之列,但那些七站八所,虽然工作轻松,待遇也好,她家庭出身不好,是进不去的,别的社办工厂,也不会有好工作,所以,她想要求下乡,就到我们角落村。我细细琢磨再三,觉得她的想法不无道理,与其到社办厂,不是化工厂,吸毒气,就是农机厂,吃煤灰,一个月也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到我们村,我们村虽然也穷,但自然条件好,村子绿水萦绕,农田旱涝保收,春天桃红柳绿,秋天芦花吐白,河塘里鱼虾成群,菱藕繁茂,土岗上茂林修竹,四季浓荫,农闲时,我组织年轻人唱唱跳跳,晚上,周围村子宣传队演节目、放电影,再远的路,我们也赶去看,回来还常常做个半夜餐,餐桌上不乏刚出土的春笋,还有手到擒来的时鲜螃蟹、黄鳝、田鸡和黄雀,那是何等的畅快销魂!再说,有我这个老同学在,哪个敢欺负她?那个上海知青柳冬妮,还到我们村插队呢,江南总比边远地区好,正好,我们村还有城镇知青下乡的名额,于是,我立即向公社打了申请,表示愿意接收秦玉敏。她高兴得不得了,说她到了角落村,一定会好好干,不会给老同学丢脸,那高兴劲,胜过写语录听到公社干部的表扬,更胜过团支部大会表决同意她入团的掌声。

        真是天不遂人愿,事常逆己心,我正准备迎接她的到来,她突然又不来了,原因是公社说她不符合下乡的政策规定,照顾把她安排进了农机厂,当了翻砂工。我气得不由得爆了粗口,这是哪个王八蛋搞的,一个瘦弱的女孩子,肺结核还没有痊愈,能干那又脏又重的活吗?这到底是照顾还是残害?家庭成分这沉重的枷锁,要怎样继续折磨惩罚她?我要找公社,秦玉敏不让我去,这回,她既不怒,也没哭,反而平静地说,现在公社负责知青安置的是那个沈老师,他把亲不亲,阶级分挂在口头,找也没用,我就不信一直这样。说到这里,我看到她二眼中透出坚毅的目光,全然看不到这事给她的沉重的伤痛。

        那年冬天,我参军人伍,离开了家乡,也就再没跟秦玉敏联系过,也一直没有她的讯息。

        一别十多年后,我又回到生我养我,我爱我恨的地方。一天,我突然接到沈老师的电话,他说,他乘改革的春风,已转行搞起了贸易,当时,还实行物资价格双轨制,很多有门路的人,靠官倒发了财,据他打听,当年那个被家庭出身压得喘不了气,抬不了头的秦玉敏,后来她爸落实政策复了职,她也回了北京,如今就在物资部门任职,掌控着审批物资的一支笔,他曾去登过门,想搞点计划内物资,但吃了个冷门羹,他知道我和她关系好,恳请我给她打个电话,帮他说说情。撂下电话,我不禁又想起从前他说的话: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学生,我都谈不过来呢,心中不由一阵噁心,浮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刺痛,这时代怎么啦,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快呢?当别人一度处于精神极度崩溃,需要温暖和激励的时候,你没有给予一点施舍怜悯,但在她身份一朝有变,权势在手的时候,你怎么又是一副面孔,想方设法要主动地贴上去了呢?

        回首往事,心潮难平,慨叹不已,当年,曾经被家庭出身所困扰的事,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再也不会重现,但它留给人的这份沉痛的记忆和思考,却永远不会从我们这一代人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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