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爷爷的记忆还是四五岁时的样子,他会骑自行车,但是又不爱骑车,总是说不如走着踏实。如果说爷爷的一生需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那么“踏实”这个词是再贴切不过了。
爷爷出生于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初,他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是镇上的账房先生,母亲是一个居家的主妇。曾爷爷一向看重爷爷,所以格外对他爱怜,并且取名“广田”,以求爷爷的一生富足殷实。富足殷实如果单单从物质上讲,我觉得爷爷的好像不是太合格,但是如果从内心的富足殷实来看,我觉得他做到了,他给予了我们每一个人足够的爱并真心地爱每一个人。
爷爷小时候怎么度过的呢?他总是在闲下来的时候就给我讲那过去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情就是跟着父亲去镇上的账房里玩儿,那是一家当铺,里面有各种新鲜的玩意儿,他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在很小的年纪就认识了很多不太常见的古董。小时候的我总是天真可爱,仰着脸问他,你带回家了吗?爷爷哈哈大笑着说,你这个小财迷,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拿。”这一句竟成了我们的家训。
爷爷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品行兼有的人,他热心又有爱心,谁家有个急事儿,他肯定会出手相帮。有一次村里有个人家出了点急事儿,爷爷硬生生地帮人家照顾孩子照顾了半个月。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就淡淡的说了一句,谁家还没有给坎儿?大家你出点里,我出点力,坎儿很快过了。我此刻才能明白他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因为他只有靠着这样的信念才能度过他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
爷爷于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了,奶奶是邻村的一位木匠的女儿。两个人虽然在婚前没有见过面,但是基本情况家里老人都已经十分清楚,所以从下聘礼到结婚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婚后的爷爷依旧是能干,脾气好,会照顾家。夫妻俩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是不幸的是爷爷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奶突然得了一场重病,需要治疗,但是当时的医疗条件不足以治好,于是医生就想了一个土办法,用大烟代替止痛药维持姑奶奶的生命。曾爷爷膝下孩子不多,就一儿一女,现在儿子结婚了,女儿眼看着就要离去,他心里有点绝望,正好是还是动荡的年代,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于是在姑奶奶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他却染上了大烟瘾。从一个斯斯文文的账房先生到一个身形残秽的耄耋老人。而那时候,奶奶已经怀孕了,更需要家人的照顾,但爷爷带着曾爷爷就出去戒烟了,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再等到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生了大姑姑。
初为人父更加激发了爷爷的干劲,他自告奋勇地去接了自己父亲的工作,而且说愿意做双份工差。一份是做会计,一份是跟着鉴赏师学鉴赏。那一年过得很平稳,仅仅一年,爷爷就出徒了,可是动荡年代,能去当铺光顾的也不错,所以只能赚到一份维持基本温饱的薪水。奶奶说要不回家种田吧,无论如何,最起码可以保证吃上饭。爷爷想了想,看了看爹娘和老婆孩子就决定回家来。
过了几年,战争结束了,二姑姑也出生了。爷爷又在镇上的粮所觅得一份统计的工作。刚刚结束战争的年代,粮食就成了头等大事,虽然没有了外来侵略,但是内在的消耗也很大。吃了上顿没下顿大概就是真实的写照吧?所以爷爷的那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工作就让家人吃上了饱饭。大姑二姑健康快乐地成长,爹娘也都身体健康,就期待着有合适的机会可以再生一个男孩。因为在那个年代里,受大环境的影响,生一个儿子还是最重要的。可是还没等到有合适的机会,奶奶就得病了,一种很罕见的病。赤脚医生看了之后只摇头,不久后,奶奶去世了,这就是爷爷的第一段婚姻,也就是我跟我大奶奶的故事。
大奶奶走后,爷爷有一段时间特别消沉,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但就在那种情况下,大奶奶的哥哥提出来要领养大姑姑。曾爷爷十分同意,因为他看不得自己的儿子受苦,也觉得大奶奶的哥哥因为没有孩子才来领养,所以会格外珍惜孩子,一定会对孩子好。大姑姑走的那天,爷爷没有露面儿,虽然只是邻村儿,想看可以随时去看,但是一想到以后就要喊别人爹娘,爷爷的眼泪禁不住流。二姑姑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死死地抓着姐姐的手不放,大姑姑哭成一个泪人儿。这件陈年往事成了以后多年爷爷心里过不去的坎儿,而也成了大姑姑心里永久的痛。直到后来,我们全家人再次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姑姑还当着我们的面儿崩溃大哭过,她说自己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她边说边抹眼泪,那个时候的我还小,不懂为什么,总是以为是姑姑喝多了耍酒疯,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可能是大姑姑感受到了被抛弃,也尝了寄人篱下的滋味更或者是在婚姻里也承担了很多,当自己的母亲早已离世,无人诉说时,想找自己的父亲来诉说也不能,因为在与父亲之间的距离里还夹杂着恨。
爷爷从来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过意见。但是我知道他已经把悲伤隐藏,如若说那平时他望向远方的眼神里也一定有这件事情吧?
后来,爷爷的妹妹结婚了,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找到了一个心仪的对象,爷爷说,姑奶奶结婚那天,他是走着去送的,虽然对方派来的是马车,但是他愿意用脚去丈量从家里到姑奶奶家的距离。妹妹出嫁的那天爷爷是开心的,他说能看到自己家的女儿出嫁特别幸福,我想这也是他在世一直跟我说,要是能让他多活几年看到我出嫁就好了。
爷爷既要工作还要照顾家里,更要照顾二姑。爹娘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家里人建议要不赶紧再找一个吧,爷爷考虑了很久,总是觉得不行,怕再找一个让我二姑受委屈。但是后来的一次机会是他出门去东面的镇上换粮食突然碰到了一位女子正在挑粮食,于是他跑过去帮忙,一段姻缘就从那开始了。自从那次遇见大约过了一个月吧,有媒人主动上门提亲,说想联姻。爷爷一听就发了愁,因为对方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而自己又带着一个孩子。怎么能配得上呢?我真的特别佩服我奶奶,在那个年代里就敢于追求,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爷爷。几番周折,奶奶终于嫁给爷爷,也就是我的亲奶奶。
婚后的甜蜜自然是不必多说的。尽管很多人都不看好这一段婚姻,但是他们硬是把日子过出了一朵花。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了我小姑,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孩儿。奶奶还在担心曾祖父母会重男轻女,但是爷爷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人谁说了也不算。奶奶也全然地接纳二姑,二姑后来总是跟我说,新娘(新的妈妈)对她最好,其次才是妹妹。
这就是爷爷所追求的幸福,可命运却不曾放过他。姑奶奶婚后的第二年也怀孕了,就在生产那天去世了,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本是不建议生孩子的,但是婚后还是想着为夫家开枝散叶,于是选择了铤而走险,果不其然是搭上了姓名。曾祖父母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已经崩溃,所以所有的葬礼都是爷爷一个人在撑。直到全部处理完以后,曾爷爷把爷爷喊到跟前说,咱这个家啊,人不旺,尤其是女孩儿,一定要照顾周全。你妹妹就这么走了,我和你娘也伤心透了,恐怕时日不多了,以后的日子要自己过好。
过了几天,曾祖父母就离开了。剩下爷爷一个人。他抱着二姑小姑痛哭了一场就收拾了一下院子,开始准备年夜饭,因为那时候奶奶又有了身孕,而且马上就要临盆。所以那一年的年夜饭既幸福又悲伤,五味杂陈。刚到了年初五,财神节,爸爸就出生了,爸爸的出生给爷爷带来了无尽的欣慰。他也终于有儿子了。奶奶也高兴地不行,一家五口人抱在一起开心地流泪。这好像就是我家的之所以没太有多少规定的原因吧,不管在什么年代,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灯光可明,家人围坐可亲就是幸福。
爸爸出生后,爷爷就更加地在单位积极努力地表现,因为他是家里的 支柱,所以不得不加班,家里的全部事情都交给了奶奶和两个姑姑。奶奶自从生了爸爸以后就身体一直不好,具体不知道是什么病,后来听说是月子里留下的病。一年后,奶奶去世了。
这一次对爷爷的打击又几乎是致命的,但是看着跟前的是三个孩子又不得不撑下去。二姑姑11岁,小姑6岁,爸爸只有一岁。爷爷想着要不然自己也一起跟着奶奶解脱吧,开始这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呢,尤其是嗷嗷待哺的爸爸。没有任何办法,爷爷只有撑下去。
后来还是有人来劝爷爷再找一个,这样可以一起帮衬着过日子,但是爷爷说,以后再也不找了,孩子也多了,不想再找一个人过来受累了,再说他好像陷入了一种负面的认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克妻的人,连续两个女人都会相继死去。他还说,我们爷四个还不知道活到哪一天,我们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爷爷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生活的真实模样就是二姑对家里承担起了女主人的角色,给爷爷,姑姑,爸爸缝缝补补,烧火做饭,而小姑也做了助手。爸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了。而爷爷呢也成了村里的先进人物,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一直坚信自己一家人一定可以过好。
大姑出嫁的那天,爷爷哭了很久,因为他不能以父亲的身份出席婚礼,同时他也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羞愧。当奶奶去世后,爷爷想过把大姑姑接回来一起过活,就是穷死也要一家人在一起,但大姑姑的养父母也就是她的舅舅舅妈却不舍得放手。一方是自己的亲骨肉,一方又是关心还不错的亲戚。爷爷还是选择了隐忍,自己吞苦楚。
二姑姑出嫁那天,爷爷又大哭了一场,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闺女,这个闺女承载了很多她不应该承担的压力和苦难。待到三姑姑出嫁的时候,爷爷好像已经坦然了很多,虽然也会伤心难过,但终归是要祝福的。他只是跟姑父说了一句,要好好过日子。
三个女儿先后出嫁,只剩下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爷爷对爸爸没有太高的期待,只是希望他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当然因为他年纪小,所以生活中的很多苦都替他承担。所以我一直我觉得我爸爸最近几年才开始长大,之前总是处在一个大男孩的状态里。
给爸爸找对象的时候,爷爷反而是以改往日的要求,只求给儿子找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女孩儿就可以,而且他好像还处在那些家族里不适合女人长期存活的魔咒里。也有一丝恐惧在。等到妈妈嫁过来的时候,爷爷一直是告诫爸爸要让着妈妈。所以每次爸爸妈妈吵架,爷爷必定是站在妈妈的一边,不管谁有理,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实在是没理,但是爷爷还是站在妈妈的位置上让爸爸多谦让一些,爸爸委屈地大喊着说,你到底是谁的亲爸爸?
这些陈年往事也经常被妈妈拿出来说一说,她说如果世界上一定要选几个重要的亲人的话,那么爷爷是她排放在前三位里的人。她经常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的话,她还给爷爷当儿媳妇儿。可见爷爷真的是爱护她到了极致,很多人总是说公公就是公公,永远不是自己的亲爹,但是妈妈说,其实姥爷瘫痪在床很多年,多亏了爷爷充当了一个父亲的角色才让她越来越有底气的生活。他包容妈妈的坏脾气,就算跟爸爸吵架,生气把饭倒掉,把碗摔破,爷爷还是会重新再煮一锅饭喊妈妈起来吃饭。爷爷走后,在妈妈的回忆里全是对爷爷的愧疚,直到失去了之后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是有多么的任性和自私。
爷爷的一生都没有跟父母分开过,当然也是因为父母从没有嫌弃过爷爷,所以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生活的。每当很多老人聚集在胡同口说起各自的儿媳妇儿坏话时,爷爷总是笑着说,不都是孩子嘛,哪里有外人,儿媳妇儿嫁过来了也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就是孩子,你当老人的不多包容一点还跟孩子一般见识,那不是说明你也是个小孩子了?一番得罪了一帮老头老太太,看他们还在说,爷爷干脆眯起眼睛单纯地享受阳光。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爷爷晒太阳的样子。离我家门口有大概二三十米的样子有一个小空地,空地上堆放了一些玉米秸和麦秸之类的,那是胡同里的人单独为了晒粮食而特意留出来的一个地方,平时没有晒粮食的还是打扫干净,很多人聚集在哪里晒太阳。爷爷喜欢拿一个带靠背的竹椅子去晒太阳,晒着晒着就靠在椅子背上睡过去了。有时候还能听到他的呼噜声。我问他。你回家睡觉不行么?躺床上还舒服,可是他说太阳底下最舒服。有时候我会故意拿一根麦秸放在他的鼻子下面逗他,直到他受不了了,打了个喷嚏醒来才发现是我这个小调皮。他从来没有因为被我捣蛋折腾醒而发过火,每次醒来都是笑眯眯。哎呀,这个老头儿简直是个天使爷爷,只要你看到他,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