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
由古到今,中国人有着对世界与人生独特的感知方式。端起家中碗筷,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记忆;围坐在火锅旁,连接人与人的心意;拿着街边小吃,连接人与城市的成长足迹。
今天,来聊聊那些曾经让我们魂牵梦绕的“难忘的一口”。
“美食荒漠”的称号,挂在京城头上久矣。且不论该说法合理与否,至少暗示着相当一部分在北京生活的人们的共同困境——难寻一处恰合心意的暖胃小馆。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周末聚餐和约会往往不过从名为居所的小盒子,去往名为商圈的大盒子,穿行于难以负担的奢侈品专柜,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最终在数量有限的亲民品牌买两件衣服。之后,在品控稳定的连锁品牌或某点评软件推荐的网红餐厅饱餐一顿后,便与小伙伴谈笑着告别,又回到自己的小盒子。
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品质绝不算低,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有些空落落,却难以察觉到这种百无聊赖的源头。
更有甚者,在一日三餐中跌入了无感状态,只为果腹,何谈幸福?
人的口味偏好往往成型于童年,记忆中的儿时味道大多自带滤镜,散发着朦胧而无忧无虑的幸福味道。
而童年,又与故乡相连。“故乡”未必是出生地,但往往是儿时生活过的地方,是常在梦里探访的地方,也是感受过家庭幸福的地方。而这种幸福感竟能在浩荡时空中穿梭至今,带给人们些许慰藉和温暖。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美食所带来的幸福,是一场穿越时空的爱恋,是一味浮萍寻根的乡愁。
小时候住在一个破旧的杂院里,一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地方。
记忆中的后达里26号,拥挤凌乱却有着微妙的秩序感。街坊邻居间亲如家人,每到饭点,随着袅袅炊烟和有些呛人的烟火气,胡同里就传来一声又一声“回家吃饭啦~”。
早点铺也总是元气满满,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豆腐脑和丸子汤刚刚出锅,人们排队唠着家常,任时间缓缓地流淌。
每逢秋高气爽季,隔壁枣林大院内的果实成熟,人们便各凭神通,有枣没枣打三杆,一起分享自然的馈赠。从我有记忆起,西屋张奶奶似乎一直安详地坐在门前晒太阳。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杨树,每年5月中旬,形似毛毛虫的杨树花儿落满小院,家家户户就开始做杨树花儿馅的包子。野菜的清新香气中隐约可回味出一丝苦涩,在物质越来越富裕的如今,已很难寻觅那种味道。
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代,姥姥和姥爷都是素食者,却对食物很有讲究——豆腐脑浇头的“口要正”,麻酱烧饼的“皮要酥”,内瓤分层“无白茬儿”。这种讲究实际上是对他们儿时味道的寻觅与辨识。
姥爷做的茄子土豆打卤面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口”,在咸淡与火候的毫厘分寸间成就了几乎难以复刻的味道。以至于当我再次吃到哪怕口味稍稍接近的打卤面时,眼眶就无法自制地湿润泛红。
与美食相关的所有感官都有记忆,藏在我们无法自察的灵魂深处。
当我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故乡时,舌尖上熟悉的味道让我回到二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日,我呼噜呼噜地吸着热腾腾的打卤面,闻着弥漫满屋的炝锅香味,看看院子里挂在藤上的小丝瓜,又看看脸上带着一抹笑意的姥姥姥爷,想着再过不久就能吃到皮薄馅嫩的丝瓜馅饼,不禁咽了下口水。
美食入口的即时满足,令人快乐却难言深刻;当美食作为通感的媒介,带我们穿越回童年的记忆,我们才再次看清“自己的来处”,看清“我之所以为我”的铁证,从而获得更加深邃的幸福。
吾心安处是吾乡。
现代社会里,美食与一个城市的文化软实力紧密相关,它关乎一座城市能否通过抓住人的胃而安抚人心,提高吸引力与竞争力,它关乎人们能否真的将一座城市认定为自己的“故乡”,它关乎城市里每一个食客的日常幸福。
相比广州与成都美食的特色鲜明和文化自信, 以烤鸭为代表的京菜和以鲁菜挂帅的“八大楼”常给人国宴之感,难接地气,似乎不能让普通食客在日常生活中产生对北京饮食文化的认同。
三里屯等商圈的国际化美食,以及作为首都得天独厚的驻京办美食文化,令北京很难真正被称为“美食荒漠”,反而更像个“美食熔炉”。但如此品类繁多的餐厅,却往往由于普遍奢华的价格或横跨京城的遥远,对大部分居民有着天然的排他性。
美食之于文化认同,具有越来越显著的阶层分异特征。不同收入水平、文化背景、年龄时代的人,会对不同类别的美食产生文化认同感。
放眼北京,已很难在居所附近寻觅味道尚可的邻家小馆,人们往往须在动辄人均过百的标准化、规模化餐饮工业体系与连锁家庭式小作坊(如某县小吃)中做出不情不愿的二选一,却发现前者囊中羞涩真肉疼,后者食欲未满心不甘。在消费主义的狂欢与打工人的艰难生存之间,唯独少了一丝生活的烟火味儿。
北京并非自古如此。十几年前的京城,街边也曾饭馆林立,菜品天南海北,人均消费压力不大。胡同里的老店与邻里街坊保持着紧密的情感连接,来者是客,进门是友,保持着一份老手艺人的精益求精与稳定价格的诚恳之心。买一瓶店主自制的二八酱,回家做一碗麻酱凉面,是夏日消暑的最佳选择;小店里卖的自腌酱菜与腊八蒜更是喝粥吃面的绝配。
那时的北京,既有精致细腻的宫廷糕点和名满京城的老字号,也有街坊邻居自己开的充满人情味的路边小馆,更有近在咫尺的外带小窗口。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在城市中找到了自己的食客定位,这些定位在空间上犬牙交错,并未形成明显的阶层隔离之势。喝一口燕京啤酒,吃一顿铜锅涮肉,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连接,并油然而生对这座城市的认同。
城市在社会、经济和科技上的发展虽带来生活上的极大便利,却也逐渐消解了旧时“邻里”的概念,令曾经的触手可及变得遥远而陌生。资本逐利的本能令餐饮行业逐渐规模化和标准化,蔓延式上升的店铺租金和经营成本令街边小馆难以为继,部分景区和开放社区的“西方式高品质改造”一方面提高了消费均价,令真正的本地居民产生难以融入的错位感;另一方面,景区多数所谓老北京餐馆的低劣品质也大大折损了北京美食在全国人民心中的形象。
一碗真正合格的卤煮并不会散发出惹人掩鼻的腥臭,一盘足够地道的炒疙瘩也不会放弃手工揪面而改用机器切割,后者几乎丧失了炒疙瘩筋道细嫩的口感,没了灵魂。
景区作为城市饮食文化的对外窗口,往往塑造了游客对当地美食的第一印象。结果便是劣币驱逐良币,在本地年轻人口味日益多样化的今天,真正物美价廉的地道老馆丧失了借助游客红利复兴的最后机会,隐藏在饭馆中的风土人情和京菜所蕴含的历史趣闻也随之飘散四方,渐渐被人忘却。
人们最终记住的,或许是被异化为资本广告的餐饮文化符号,却不再是一个个有血有肉之人的真实故事与多数民众的集体记忆。
浮世喧嚣,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你的故乡有哪些“难忘的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