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不往·下卷

3


那日后,我一直心心念念地等着他的回音,却不想等来的,竟是噩耗。

十七岁的一日,阿娘带着我入宫觐见皇后娘娘。

那年的殿试不知因何故提了前,故而当日我进宫时,前朝的洛成殿正举行着殿试,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但我诚然没有什么兴趣,是以便婉拒了别家小姐的一同看状元郎的邀约,陪着母亲去了皇后的寝宫——凤藻宫。

彼时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用罢午膳,宫人来传话,说是前朝殿试已毕。

那宫女走前,又同皇后耳语了些什么,让皇后甚是高兴。

“付夫人,恭喜了。”皇后抿了口茶,忽然道了句恭喜,令我与我阿娘都一头雾水。

“臣妇愚钝。不知,这喜从何来?”阿娘问。

“付夫人府上的伴读陈氏,在殿试中才华尽显,如今已是当朝的榜眼了。皇上欲赐恩旨,让其与昌平郡主喜结连理”皇后莞尔。

怎么会?!

我脑中一片混沌,险些摔了茶盏。

“皇后娘娘说的,是哪个陈氏?”我强撑着七上八下的心,故作冷静地问。

“陈容,陈怀景。”

榜眼,赐婚,每一字都令我意想不到。

一团团疑问裹住了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凤藻宫。

终于,我还是走到了这厌倦了大半辈子的洛成殿外。

此时人流早已散了,大殿内空无一人。随意向内望一望,便可见金碧辉煌之景,和极为精致的陈设、书案——这是我最为嫌恶的场景。

我朝大开科举,至现在这一任君王时,科举早已变了味道。

早些年还有许多为了报效国家而来的书生,如今却近乎成了高门望族子弟升官加爵的镀金之地,实在令人惋惜。

正在我想得出神之时,身后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这声音,不是陈怀景又是何人?

“你知我会来?”我转身,见一身榜眼服的陈怀景。

真好看阿,可惜……

“是。”

“那怀景哥哥,可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吗?”

“皇上赐婚,非我本意,不胜惶恐。”

“就这些?”

陈怀景不答。

“那怀景哥哥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仕人的呢?你一直都想要入仕,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是不是?”我强忍着眼泪,质问道。

“不,我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有你,阿柔。我想要配得上你,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从不在乎虚名”,我打断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道,“陈怀景,看来你一直都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自小就厌恶仕人,尤其是这一辈的仕人,满口的恭维之言,实则脑袋里却装不下多少墨水”,我看向他,继续道:“从前我还以为你与他们不同,可现在……只当是我看走了眼。”

“我知道。但我没有退路,阿柔。你不在乎,可你的父亲,你的族人还有我,都是在乎的。在这朝堂上,哪有什么不参杂势力的事?”陈怀景叹了口气道。

“你变了。”我忍不住落下了泪。

“不是我变了,是我向来都晓得这些道理,只是阿柔你不知道……此番是我的错,如今走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我隐约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对不起,阿柔。”

“呵,陈怀景,你当我是什么人?随随便便一句致歉便能打发了吗?”我冷笑道。

“……对不起,阿柔。”

“既然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就到我阿爹面前去说吧。你不仅骗了我,也骗了他。”

当年阿爹在择选伴读时,明确提了只要民间学士,而非仕人。

他若是骗了我,自然也骗了我阿爹。

不料他却说:“参知政事大人,一直都是知道的。”

“什么?!”

“当年,参知政事大人,唯恐民间的学士带不了小姐,所以才找到了我。”

所以这一切,一直都是一场局。

一场做给我看的局。

“我不信……阿爹他、他怎么会……”我的泪水终于似决堤般涌了出来。

我脑中已无多少清明,只是被委屈推着身心,疯跑回了府。


回到府上时,阿爹阿娘正满面愁容地坐在正厅。

我晓得他们这般神色是为何,无非是担心我未曾行礼告退便冲出了皇后寝宫,很是失仪。

失仪,又是失仪……

宫中那些陈腐的规矩就那么要紧吗?

想到此处,我心中更是郁闷非常。

未待阿爹阿娘反应过来,我便哭着冲进去,摔了案上的杯盏:“阿爹,你瞒得女儿好苦!”

“阿柔,你这是做什么?”阿娘上前拦住我。

“阿爹,那陈怀景是何许人,你早就晓得了吧……你早就……”话音未落,我便觉身子一轻,一阵天旋地转后,倒在了阿娘身上。

“阿柔!”迷糊间只听得阿娘不住唤着我的名字。

还有人心急火燎地喊着:“快请医官!”



4


我再一次醒来已是两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阿娘。

阿娘见我醒来,欣喜非常,忙拉过我的手:“阿柔,你醒了!”

“阿娘……”我尚在病重,头昏脑胀,身上无甚力气,只得有气无力地唤了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阿爹特意请了宫中的御医来给你瞧病,御医说,你这是急火攻心所致,好生休养,便会没事的。”阿娘嘴上虽是这样说,但她面上的神情却并不好看,甚至是快要哭出来。

见她这般模样,我便晓得,自己病的不轻。

“阿柔啊,那日你冲出凤藻宫,着实将我和皇后娘娘都吓得不轻,你……”

“我知道的,阿娘”,我打断她,“女儿改日定再往凤藻宫走一趟,给皇后娘娘赔罪。”

“不,阿娘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阿娘只是想同你讲……”阿娘有些欲言又止。

“阿娘说罢,我无事。”

“那日你走后,皇后娘娘其实并未说什么。只是有一件,皇后娘娘顾惜你,知道你这个性子,定是不愿参加选秀的,于是便、便替你打点好了。”

“……我明白了。”那日我擅离凤藻宫后,沿路有宫人向我道喜,当时还以为是为了陈怀景之事,但此刻看来,却是因为我。

我,终究还是逃不开被指婚的命运。

“是谁?”我问阿娘。

就算是指婚,好歹也要让我晓得我的未来郎婿究竟是何人。

“礼部尚书长子,谢穹。”

是个可托付的人。

但终究,还是比不上他。

我嗤笑一声。

回想我的大半人生,无一不在他人掌控之中,旧时是爹娘,现下是皇家,无论是寻伴读,及笄礼,还是如今的指婚,皆逃不开初定的命运。

或许陈怀景说的才是对的,我的一生,早已是被注定的一生,早已是一条不归路。

“阿柔,阿娘知道你心里苦,阿娘也知晓,你与那陈怀景的感情。但身为官家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你阿娘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阿娘还想劝我,但此时的我早已听不进去了。

“阿娘,我不嫁真的不可以吗?我不嫁不会滞碍任何人!”我还是不甘。

“阿柔……”

“小姐!”小桃在这时跑进来。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阿娘问。

“陈、陈公子来了。”

陈怀景?!

“阿柔正在抱恙,不宜见客。请他走罢。”阿娘正想驳回,却被我拦下。

“不,我要见他。”我深吸了一口气,道。

是了,数年情分,怎能在一瞬忘却呢?

我随手披了件外衣,出了院子。

“你怎么来了?“

他不答,我只得又反问。

“来道别?”

“是也不是。”

“你还是老样子。”

“你,可有大碍?”

“我无事。身上的这些小病,哪有心里之伤痛?”我苦笑一声。

“……那便好。”

陈怀景转身欲离开。

“陈怀景!”我叫住他,“当年你说,不会忘了我。这话,现在可还作数?”

“作数。”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原地道。

我能读出他话中的情绪汹涌,便顺势道。

“好。陈怀景,这辈子我们没有缘分,我认,但我从不后悔认识你。无论未来如何,你都不能忘记我,永远,不能忘记我。”

“我答应你,阿柔。”他终是没有回头。只是话中微微飘起来的尾音,不慎吐露了心意。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刺激着我的神思。每一秒,我都好想告诉他,我原谅他了,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当日夜里,我在窗前坐了一宿。

我的院子很大,视野也甚为开阔,若是坐在窗前,便能眺望到后湖亭。那一晚,我整整看了后湖亭一宿,想要将那里的一切永远刻在心里。毕竟过了那晚,往后就看不到了……

正在我出神之际,小桃拿着一箩筐东西进来;“小姐,您要的东西我都备下了。”

“好。”

我刚想接过,小桃却收回了手,带着哭腔道:“小姐,你真的要走吗?”

“傻丫头,人这一生,总有别离,不必如此。我已将这边的事打点好,待我走了,你就好好跟着阿娘。”我安慰她。

“可是小桃舍不得你,而且您的身子……”

“好了”,我接过她手中的行囊,“你向来明白我的心思,便知我不是个甘于被缚于那囚笼的。至于我的身子……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在哪里静养都是一样的,倘若去了那谢家,反而更要不好了。早走一些,是好事。”


第二日。

我瞒过了阿爹阿娘,偷换了婢女的衣衫,乘上了此前偷偷备下的马车。

少数知道我离开的人,都以为我是去投奔远亲。实则,我是去了拢寒寺——京中最为名不见经传的古刹。

若非如此,阿爹阿娘必然会靠着下人或是旁的线索,盘问出我的所在。唯有在古刹,阿爹阿娘才不会轻易找到我。

山中泥泞难行,我便下了马车,独自前行。虽是初冬,但山中的寒意已然能浸透身子。冷风不断地灌进我的衣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已开始发起了冷汗,但身上却愈发滚烫。灵台已不剩多少清明,行至半山腰时,我已几乎失了气力,步子愈来愈沉。

我好想回去,回到那个什么都不知的懵懂年纪,回到那段有他在的日子……

「“鄙人陈容,字怀景。”」

「“多谢小姐的花,我很喜欢。小姐的插花造诣,很高。”」

「“我不会忘记小姐。”」

「“我,亦思慕小姐。”」

「“我不会让你久等。等我,等我变得足够好,我就来寻参知政事大人提亲。”」

「“对不起,阿柔。”」

……

果然人在弥留之际,会想起从前的事。

陈怀景,我还是不争气地想起你了。

我都这般狼狈了,还未曾忘记你,看来我们下辈子,又要绑在一起了。

既然我没有忘了你,你也不能忘了我,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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