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太阳的威压越来越弱,世间万物都张开了毛孔,伸出舌头,抓紧将积攒了一天热量散发出去,以便凉爽地奔赴深夜的约会。屋内蒸笼一般!
阳光将将盖住地面的时候,门前空地上的晚餐就开始了。这时候的天空貌似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夕晖依旧保持着那种温柔的黄色,穿过断断续续的炊烟浸染了一些枯黄的叶子,远远望去,竟似树上挂着一个个金色的果子。令人垂涎。
可等人从灶屋添点饭再出来时,太阳光突然就撤退到天际了。
经常会有人路过这里,检阅我们的晚餐。其中一位常客被父母亲称作“搞事佬”,意即干活不知疲倦的人。
起初,他在我们屋子后方有两块水田,几乎每天傍晚都要过去瞧瞧——也不知道瞧什么。他的脚步声是容易辨认的,老人脚步没他沉,同侪没他快,小子没他稳。眼前吊了一袋干粮的驴子大概如是,“踢踏踢踏”。
母亲总会招呼他过来吃点或者喝点酒,这踢踏声就停下,“吃过饭了!”“不喝不喝!”他一边升高音调一边摆手,好像怕把他绑过来。于是站在路上随便聊两句,农事,八卦,我的学业——当然是对着父母发问,不一而足。
后来水田变成了鱼塘,再后来养上了菱角。
我回家了就喜欢闲逛。一次经过他家,他在堂屋里看电视,声音开的有点大。有个小孩在边上玩,发现了我。我们俩互相望着,“大概是他的孙子或者外孙吧。”我心里想着,脚步不停。
你看这时候的太阳,虽然还红彤彤地挂在天边,散发的却是实在的冷意了。
天地交接处呈现出旗帜鲜明的三块。最底下一层是一排黑黢黢的杨树林。中间一层是青灰色的,有点像父亲脸上的那些胡茬。最上面那层里子是暗红色的,外围却裹着些许淡金色,也许是颜料还没和好的缘故吧,散的外围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等心里的这些感叹发完,回过味来,天已经黑了。
如果非得选个节点,黑夜应该是从远处池塘上方蕴起轻纱般的雾时开始的,这雾摸索着向四周伸出触角,而夜色赶在她触及我之前把我裹住了。
鼓噪的蛙声虫鸣衬得这夜如此安静。但这安静,不过是掩护而已。鱼儿悠游自在地浮在水面换气,野鸡明目张胆地在田间地头阔步,蛇半梦半醒地在小径两侧的草丛里乘凉,癞蛤蟆在排队蹦马路......黑夜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他蒙住你的眼,然后在你的面前做各种鬼脸。你要耐心地和他游戏,才得以揭起布条的一角。
晚上的“偷渔佬”应该是与黑夜玩得比较好的伙伴。他们前额戴个灯,穿着胶皮裤,背着由废胶壳和电瓶组成的背包,“咯吱咯吱”地踏过各种沟坎,寻着水沟池塘。电瓶伸出的电线通过两根中空的竹竿直连到另一头的铁圈上,圈上套了网子。将铁圈浸入水中,“滋......”,四周就会有被电晕的鱼儿浮起来,大一点的就被舀起来装入桶里。小一点的等过个一两分钟就会慢慢苏醒,不太熟练地摆动尾巴潜入黑暗中。
我爱提着桶晃荡,听着鱼在里面摆尾发出的声音就很高兴,甚至有一种受到诱惑而想把它们抓住生吞的冲动。看来,夜晚也会使人更多地恢复动物性。
有时候月亮一路看着我们,云层薄的时候,风会帮她廓清视野;有时候一群星星朝我们挤眉弄眼;有时候云层太厚,便只有夜色紧紧地跟着我们,唯恐错过一场好戏。当我们踏着青草离去的时候,露水记录下了这一切。可过不了多久,这不多的见证者之一也会不知所踪啊。
太阳又将升起来了。又是崭新的一天。
但人呢?
我常常幻想这方天地在一颗水晶球里。
从每天早上的第一声鸡鸣开始,整个天地解冻,农人们从一个个小盒子里出来,去往各处散落的田地。
到傍晚,太阳如同退场的灯光,逐次变暗。人们踩着后退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的路溶入小盒子。眼见着缕缕炊烟升起。
直到天地被包容在墨色的夜里,像一块黑色的琥珀,蝉声、犬吠、蛙鸣······都被禁锢在其中,无限延滞。一切都很安静。
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我想用眼睛去记录这天地的每一处细节,但这天地不属于我。这让我感到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