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熊萍顶着烈日从客户那回来,一身的汗,裙子黏在背上,潮乎乎的。
放下包,熊萍想冲个凉,把吃饭的时间用来打个盹。
昨晚孩子不舒服,哼哼唧唧一晚上,熊萍几乎一整晚没睡,上午去客户那之前喝了三杯咖啡,特意化了稍微深一点的妆,又对着镜子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才强打精神出了门。
澡刚洗一半,婆婆就在外面敲门,说,一一好像有点不对劲,身体一直抽搐,要熊萍赶紧出来看看。
来不及把澡洗完,熊萍随便擦拭一下就从浴室冲出来,她一边给自己套衣服,一边问婆婆,早上我出去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中午一一要吃的药都喂了吗?
婆婆迟疑一下才回答说,喂了。过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告诉熊萍,控制一一抽搐的那个药昨天就没了,她看一一最近状态蛮不错,想着那个药那么贵,少吃几天可以省好几百,所以故意没和熊萍说。
再说,是药三分毒,孩子吃多了也不好。婆婆看熊萍的脸色不好看,又小声的补了一句。
熊萍怎么可能脸色好,这老太婆要不是郝建军的妈,一一的奶奶,她真想一巴掌扇死她,她明知道一一的病含糊不得,竟然为了省几百块钱,拿孙女的命来开玩笑。
熊萍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迅速的整理了孩子的一些物品,抱起孩子往医院赶。
孩子奶奶在熊萍身后假惺惺的喊,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熊萍没停下脚步,也没说不要奶奶跟着,但她走到地下车库时,听到楼上关门的声音。
孩子躺在熊萍的怀里,半睡半醒,可能是不舒服,一直皱着小眉头,隔个三五分钟会突然的抽搐一下,好像很难受,两只腿不停地互相摩擦,看得熊萍的心,在炎炎夏日疼得发颤。
难怪昨天晚上孩子不对劲,熊萍还以为是吹空调,受了凉,原来是没按时按量给她服药。
一想到这个,熊萍悲从中来。
熊萍的孩子生下来就患有先天性的癫痫,大大小小的医院看了无数家,没什么好转,后来辗转去外省一个儿童专科医院买到一些专门针对先天性癫痫的药,吃了能控制孩子不抽搐,身体感觉舒服点。
但这个药特别贵,平均下来每天得好几十,家里人都劝熊萍不要那么执拗,什么都给孩子用最好的,大家都说差不多就得了,反正医生说这个病吃什么药也根治不了,一切都得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熊萍不听劝,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她固执己见:奶粉,尿不湿,奶瓶,衣服,鞋子,孩子要吃的各种药,她都舍得花钱,因为只有花钱了,熊萍对孩子的愧疚才会得到一丁儿安慰。
她觉得她欠这个孩子的。要不是当时怀孕受了气,孩子是不会受这些苦的。
一一出生后,熊萍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一,一辈子不嫁人,她也不催婚,别人如果催一一,她铁定护犊子。
她被催婚给害惨了,顺带害了年幼的一一。
熊萍跟一一的爸,郝建军是相亲认识的。
熊萍25岁之前特别鄙视相亲这事,觉得像集体配种。
25岁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她回家,她妈跟她聊的话题永远跟催婚有关系,有时候聊一些事,明明和相亲八杆子打不着边,聊着聊着,她妈会拐几个弯又绕到催婚上面来。
不仅熊萍妈喜欢催婚,她们家七大姑八大婆一见到熊萍就七嘴八舌集体攻击她,到了过年过节,大家都是明晃晃的单身歧视。动不动就拿熊萍不结婚做反面教材。
没办法,熊萍只能被动接受相亲。相亲的次数多了,虽然心里不再抵触,但要相到合适的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熊萍走马灯似的相了几年,眨眼到了29岁,她妈的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差了,动不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问她们家列祖列宗,她们家造了什么孽,好好一个女儿砸手里嫁不出去。
因此,熊萍到现在都觉得她嫁给郝建军一半是对命运的妥协,一半是跟家里在赌气。
郝建军无论是从外形上,还是自身的内在条件,都没达到熊萍的期望值。
熊萍喜欢那种面相谦逊温和的,身材不要求很强壮,但看上去得很精神,学历最好比熊萍高,收入也要稳定才好。
相亲那天的郝建军带个眼镜确实像个有学问的斯文人,但其实也就一般本科毕业,比研究生毕业的熊萍还低个等级,收入比熊萍高不了多少,要经常出差,一年365天,有150天得在外面跑。
打动熊萍的是郝建军那天的打扮。灰色的呢子大衣,下面是质地良好的休闲裤,一双熊萍没有看出品牌的棕灰色板鞋。
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似有似无的……儒雅。让人看了有点儿顺眼。
加上点菜的时候,郝建军很诚恳的把菜单给了熊萍说,他不挑食,熊萍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话让当时有“婚姻饥渴症”的熊萍听出了几分妇唱夫随的味道。
所以,熊萍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的想,如果这顿饭结束,他若是看上了我,那我也从了算了,反正嫁给谁都是吃饭过日子。
于是,就这么一拍即合结了婚。
两个人真过起了日子,却没有熊萍想得那么简单。
郝建军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家务活啥的,郝建军一概不会,熊萍下班回家陀螺似的转,买菜,做饭,搞卫生。郝建军回家拿起手机就葛优瘫,有几次,吃完饭熊萍叫郝建军洗碗,郝建军竟然理直气壮地说,以后家里都买一次性碗筷,吃完就扔。
熊萍听了哭笑不得。更让熊萍哭笑不得是,郝建军吃什么东西都不会给熊萍留,他喜欢的,哧溜哧溜全部吃完,熊萍说他自私,他反驳,你不会自己买呀,我的工资卡不是在你那吗?
还有睡觉这事,就更让熊萍想起来就不舒服。郝建军没有任何浪漫情趣可言,他若想了,也不管熊萍愿不愿意,舔着脸就自顾自忙活,他爽完,倒头就睡,留下熊萍在黑暗里怅然若失。
本来以为结了婚,从此以后耳根清静,生活里有什么事还可以有人商量,这样不会孤独,日子也会更加有温度。
可是本质上不是因为爱而在一起的婚姻,不但让熊萍没有半点幸福可言,反而过成了一地鸡毛。
这场婚姻对熊萍来讲就是一个坑,众人起哄,她自己跳,跳进去后,其他人做鸟兽散,留下她,在坑里困成一头兽。
她也曾嘶鸣过,也曾试着张牙舞爪与生活对峙,具体表现为跟郝建军吵,闹,跑回娘家,威胁离婚。
这些在郝建军那一点都不管用,他比熊萍更擅长吵架,吵架后他更沉的住气不和对方说话。
熊萍一说离婚,他就躲回婆婆家,几天后估摸着熊萍气消了,就没事人一样回来了,该吃吃,该喝喝,该那啥还那啥。
熊萍骂他不回嘴,熊萍哭,他也不哄,像没看见似的,久而久之熊萍觉得和郝建军吵架,特没劲,像隔空打拳,熊萍用力甩出拳头,对方不接招,扑了个空,力都白使了。
这种感觉挺让人难受,隔靴搔痒的那种难受。
怨谁呢?谁也怨不得,谁家都有一地鸡毛,有的人喜欢让鸡毛再飞一会,有的人把鸡毛收起来做了鸡毛掸子,拂去了婚姻里的鸡零狗碎,或者是把满腔的无奈打落牙齿和血吞。
熊萍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知道吵闹解决不了问题,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日子久了,她已经明白,她若不放下,就是拿郝建军的错误,反复蹉跎自己的时光,把自己逼成一个怨妇,是最不值当的。
慢慢地就波澜不惊,不气不恼。
就像此时此刻,明明心疼的束手无策,明明累得筋疲力尽,她也不想给郝建军打电话。
打了,他也只会说,你告诉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
如果熊萍向他告婆婆的状,郝建军肯定会讲,我妈就那样,我能把她怎么地,她还不是心疼我赚钱辛苦。
熊萍不想给自己添堵,怀孕时,熊萍喜欢吃辣的,婆婆就念叨“酸儿辣女”,要熊萍到时候顺产,好早点生二胎。
因为觉得会是个女孩,熊萍怀孕期间婆婆几乎没怎么照顾她,郝建军也不关心熊萍,熊萍怀孕后他成了工作积极分子,动不动就加班,隔三差五就出差。
熊萍一个人去医院做产检,挺着大肚子自己做饭吃。有一次熊萍想吃樱桃,给郝建军打电话,让他下班顺路带点。郝建军直接回答,不顺路,不好停车。
熊萍就自己去了。回来兴起,想走路回家,在街角的拐弯处等红绿灯,一扭头看见郝建军的车,副驾驶坐了位年轻的姑娘,眉飞色舞正和郝建军说着什么,郝建军一脸温和的笑,笑容里有熊萍不曾拥有过的……讨好。
眼泪夺眶而出,疼痛感排山倒海袭来。
熊萍很想冲上去耍泼,骂架,可是当绿灯亮的时候,她平静的走过了马路,好像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发生。
当医生很遗憾告诉熊萍,她的孩子健康出了问题时,熊萍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肚子里的宝宝肯定感受到了妈妈的委屈,只有她知道,妈妈在一个人的时候流了多少眼泪,忍了多少叹息。
熊萍懊悔极了,她把情绪传递给了孩子,让孩子的健康为她着急忙慌选择和郝建军结婚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买了单。
所以,有一天深夜,熊萍在医院的房间醒来,看着身边安静的宝宝,莫名的伤感。
她一个人跑到走廊上,坐了下来,泪,大颗大颗打在她的衣服上。
刘宽从病房查房出来,看到走廊上不停耸肩的熊萍,深夜医院的走廊在白织灯的烘托下,寂寂又凄凉。
流泪的熊萍更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以往这种场面刘宽也见过,大多数时候,他装看不见。
但他记得这个流泪的女人,从她入院生产到现在看见她哭,这个女人身上有刘宽在别的产妇身上难得一见的,倔强。
隐忍的,谦逊的,温和的倔强。
当他告诉熊萍孩子有先天性癫痫,换作别的母亲,早就呼天抢地,而她表现得太镇定了,好像刘宽说的不是她的孩子。
所以这会她哭,刘宽见了,内心莫名的触动。
他折回办公室,倒了杯热水,拿了纸巾,给熊萍送过去。
自从医生告诉熊萍孩子的病情后,除了熊萍自己的父母担心过熊萍,其他人说的都是,要熊萍赶紧生个二胎来弥补这个遗憾。
没有人关心,孩子为什么会生病,也没有人关心熊萍这个做母亲的得知孩子生病的心情。
熊萍压抑得不行,她需要发泄,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
刘宽给她递纸巾时,她就很想抱着这个人大声的哭出来。
这样做看上去很唐突,甚至可能会吓到刘宽。可是,熊萍太想借一个人的怀抱停留一下。她需要外界的温暖,来抗衡俗世人间对她的这些不怀好意。
熊萍就真的这样做了,在刘宽给她递水时,她顺势扑过去,抱着刘宽的腿呜呜的哭起来。
刘宽没有推开她,他身子僵硬的站着,手,温柔的,轻轻地拍了拍熊萍的背,像安抚似的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后来成了熊萍和刘宽的秘密,不过也就抱了短暂的几分钟,熊萍好像一下如梦初醒,尴尬的站起来,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回了病房。
然后他们心照不宣的不再单独说话。
熊萍有刘宽的联系方式,孩子的许多问题她会在微信上给刘宽留言,刘宽每次都很耐心的给她回答。
外省的儿童专科医院也是刘宽帮忙联系的,因为刘宽的关系,熊萍每次拿药都没怎么费周折。
对刘宽熊萍提出来过感谢,比如请她吃饭,比如趁着过年过节的名义给刘宽发红包。
都被拒绝了。反而刘宽有时候会给熊萍的孩子送一些比较好的药物。
在去医院的路上熊萍没有给郝建军打电话,却给刘宽发了信息。
到了医院刘宽已经提前挂好了号,安排了就诊医生,一一吃没了的药,刘宽也提前给那边联系好了,有人帮忙买好,快递过来,第二天就有,刘宽安慰熊萍,孩子真的是受凉了,那个药,隔一两天不吃,没关系。
事情全部办好后,熊萍说,她忙了一天还没有吃中饭,问刘宽可不可以赏脸一起共进晚餐。
刘宽说,不了吧,晚上老婆做了晚餐,不回去吃,又得唠叨,再说,你带着孩子也不方便。
熊萍带着撒娇的口气,说,你都拒绝我这么多次了,孩子我给她奶奶打电话了,让她接回去,我只请你吃饭,没说要吃你。
刘宽似乎接收了某种讯息,他笑了笑说,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你先去对面茶楼等我。
原本,熊萍只是想吃个饭,刘宽这么说,她马上心领神会,放在以前,她会掉头就走,这一次,她没有。
她知道,刘宽在物质什么也不缺,缺,熊萍也给不起,但熊萍是真的想给刘宽点什么
当她脆弱而得不到安慰的时候,她害怕却得不到鼓励的时候,她失落却得不到关注的时候,刘宽给了她渴望的拥抱,她在那个拥抱里得到了安慰,同时报复之意也生根发芽。
婚姻里长久的压抑,令她的自尊和自信都遭受到打击,她好奇自己是否还有魅力。
所以刘宽带熊萍去的是一个酒店,而不是餐厅时,熊萍一点也不扭捏。
进电梯时,刘宽把手搭在熊萍腰上,这是一种试探,如果熊萍躲开,那么他会告诉,这个酒店的顶楼餐厅做的湘菜不错,如果熊萍不拒绝,他们可能就会先休息一下再吃饭。
熊萍不但没拒绝,她很主动地配合,并观察他每一秒的表情,她非常想知道一个男人在目睹了她糟糕的身材之后,还能不能正常勃起……
好在,大家似乎感觉都很好。完事后刘宽拥着熊萍说,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她很特别,一直期待能有今天……
熊萍什么也没说,她很享受欢愉过后有人把她拥在怀里的那种满足感,她从前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一天会在婚内和别的男人睡觉,甚至,如果刘宽在之前贸然表白,她肯定会觉得他是个医德败坏的流氓。
而现在,她真诚地感激他。
休息了一会后,刘宽给熊萍点了吃的,然后熊萍一个人先走了出来。已是傍晚,晚霞在慕天上散锦,溪水在残日里流金,熊萍瘦长的影子倒映在路上,熊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释放了,轻松得不像自己。
以后会怎么样呢?她没有多想。她的心智已经足够强大,她能靠自己过安稳的日子、在经济上独立、在感情上也不索取的。
她给的这露水一样情缘,无关金钱,无关爱情,只是为了感激他在她把日子过得狼藉时,他悄悄的给过温暖。
让她在纯洁的爱情梦想和残忍的现实生活之间,得以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