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
与赋铺陈繁复的手法相比,在中国漫长的民歌和诗的传统中,抒情模式占了上风。在汉代,朝廷将管理音乐和诗歌的职司交给了乐府,当时在这个机构工作的多达九百余人。官员们从帝国内外广泛采集诗乐,把旧有的主题和结构与新的韵律结合起来。到了公元前后,音乐趋势的变化使得五言诗成为主流,一些早期的五言诗堪称世界文学的瑰宝。
现存最早的五言诗集是东汉(25-220)末年的《古诗十九首》。这些作品似乎都很直白,其中几首是征戍诗,第二首则表达了一位女子独守空房之苦。和许多中国诗一样,这首作品也以景物描写开篇,然后才揭示主人公的情感。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在前六句中,春天景色的描写由远及近,直至心情凄凉的主人公出场。河边是一片树林,树林环绕着闺楼,楼上凭窗坐着一位孤独的女子。从自然世界到人的世界,描写一步步进入了她的闺房。主人公困守家中的处境为她优美的姿势增添了哀婉的感染力。无法脱身的她只能将手伸出窗外。
后四句切换到这位女子过去与现在的遭遇。她是“荡子妇”,意味着她已经被抛弃。但她的丈夫若不是“荡子”,当初会娶这样一位卑微的“娼家女”吗?虽然在开篇的描写中,这位女子只是一个静态的对象,但在这里,诗人却进入了她的视角。(由于原作和大多数中国古诗一样,没有用人称代词,所以主人公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叙述者。)当她看见那张空床,她几乎也看见了床边的自己。直到最后一行她的孤独才直接表达出来,但开篇简单、客观的描写已经在为结尾积聚力量。读者会发现,开篇所呈现的表面被最后一行的强烈情感穿透。虽然每层描写都充满美的诱惑,对于诗中女子而言,她却被绑缚得更紧。在自然界永恒的循环中,她无法抽身的孤单更觉显眼。相对于变动不居的万物,她是不动的、安静的。
真是如此?有人在最后一行里读出了一种渴望幽会的冲动,宇文所安的译文就体现了这一点:“孤独的床不可能长久是空床。”诗中的这层暧昧提醒我们,动与静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物极必反。
弃妇的主题在中古及以后更趋流行,它常象征人生的短暂易逝。虽然流传下来的此类诗歌多半出自男性作者,他们却经常选取女性作为作品的主人公,并以此暗喻怀才不遇的忠臣,其中宫怨诗逐渐成了一个主要的子类别。从谢朓(464-499)的《玉阶怨》可以看出宫怨诗的优雅。这首诗见于6世纪的一部选集《玉台新咏》,是五百首“宫体诗”中的一首。
夕殿下珠帘,
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
思君此何极。
中国两大诗人之一的李白在一首同题诗里改写了谢朓的作品: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广受赞誉的杰作,一个原因是它近似摄影的技巧,视觉焦点微妙地向上推移(从台阶到足,再到帘,最后到月)。虽然是改写,它的地位丝毫未受影响。重新加工流行的主题,例如怨愤、讥刺、弃妇、及时行乐等等,给了诗人专注于技巧的机会,丰富的典故也让作品更值得咀嚼。正如集诗人、画家、书法家于一身的黄庭坚(1045-1105)评价古代大师时所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诗人化用前人的词句,引起知音读者的情感共鸣,用道家的炼丹术来形容,甚为贴切。
随着音乐的演变,中国诗歌的另一种主要样式-词-逐渐发展起来,它着重表现的是以爱情、慵懒状态和惆怅意绪为内容的文化。从8世纪开始,这些词都是为音乐而写的,其中有些曲调是从中亚传来的。词和诗不同,要求用长短句,由于每行字数不同,它们的灵活性更大。词倾向于描写景物、送别、怀人,或者表达凄凉恋旧的情绪,或者感慨历史,或者称赞美人,尤其偏爱抒发弃妇的怨愤(经常仍象征着怀才不遇的大臣)。
因为经常要歌伎来表演,所以有些词用了较多的口语,严肃作家则竭力将自己的雅词与流行的俗词相区分。然而,上流社会的女子也填词。中国最著名的女诗人李清照(1084-1151)就是一位作词的顶尖高手。在女真人征服北宋、她被迫南渡之前,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以随意浏览丈夫丰富的私人藏书。后来,她的丈夫死于疟疾,她的诗词也哀伤到了极点。在《武陵春》里,主人公在上阕慨叹“物是人非”,到了下阕更直面自己的无限悲苦:
闻说双溪春尚好,
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