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乡下,三四岁的样子。这个年龄,刚开始能留下一点记忆。
哪懂是非,只有懵懂的没心没肺和喜怒哀乐,像现在的同龄孩子一样:简单,直接,无忧无虑。
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流着鼻涕跟着年纪稍大的小P孩找各种各样的乐子。玩泥巴,甩石子,跳飞机……即使对方不带自己玩,也能欢天喜地地,做个鞍前马后的小跟班。
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正踩在“计划经济”和“物质匮乏”两大“中国特色时代映像”的尾巴上。
能吃饱,但吃的东西都很粗,粗得像环绕着小山村的,或大块或小片的土地里的土。
食物长得也丑。
——泥地里挖出来的红薯,很多只有孩童拳头般大小,有的更像发育不良的根茎。入口会有粗粝的纤维感。内里颜色是清寡的白,偶尔吃到个紫心或红心的,会新奇,会雀跃,甚至会骄傲;
——菜地里长出的豆角大都短而干瘪,颜色黯哑。上面常见虫子噬咬留下的洞,偶尔还能看到虫子,或蜷缩成一团,或慵懒地蠕动;
——大米的颜色,有着一种“老旧”的黄,容易生虫。即使不生虫,也常常有细小的黑色甲壳虫在里面钻来钻去。后来知道,它的名字叫蛘子。
——辣椒,瘦而短,像日晒不够,又像雨水不足。有时候采回来的,只有尾指甲大小,但很多时候,蒸几只,已经是全家人下饭的唯一一道菜。
尤其记得一个晚上。
夜幕刚降临,就在家里火急火燎地等。待村子上空一声“分果子咯”,立马提着菜篮屁颠屁颠地跑去村长(还是谁?)家,分橘子。
记忆中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用的是灯盏。
大人小孩挤了一屋,昏黄的灯火映照着大人的喜上眉梢,和小孩子眼神中的求“吃”若渴。
那些橘子,大小形状不同,颜色深浅不一。味道也不一样:有的太熟,甜到变味;有的太生,酸得牙齿发软……
但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以为蔬菜和水果就是长那个样子的,它们本来的样子——
在每一年的春夏秋冬,轮流候岗,各司其职,各行其事,该登场的时候登场,没轮到时就潜于暗处,拔节抽枝,静静地生长,开花,结实。
这样一来,冬天是吃不到夏时令的果子的,同样,春天也吃不到秋时令的蔬菜。
也因此,有了等待,也有了在每一年同一个时节时的丰收的喜悦。
直到五六岁,进了县城,才发现原来的认知,只是这个世界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原来红薯可以长得很大,饱满的,均匀的椭圆;
原来豆角可以那么长,颜色是青葱的绿,没有虫孔,也不会有虫子;
原来辣椒可以很大,且品种繁多,颜色很鲜活,红的绿的黄的都有;
原来有个头像大人的拳头一样大的橘子:颜色金黄,熟到恰好。掰开,瓣瓣都是甜的,起码比在乡下的甜……
觉得新奇,觉得满意,觉得城里真好。却没想过,那是小贩们特意挑选过的,当然完美无缺。所以我们看到的,才都是好的。
后来,蔬菜和水果的品种越来越多,卖相也越来越好。从菜市场的琳琅满目到超市的琳琅满目,还有着整齐划一的精美包装。
蔬果已无四季。只要想吃,有钱就能买到,而且表面看起来绝对让人垂涎欲滴。
就渐渐习惯了它们现在的样子:鲜亮,美味,看起来规范,卫生。
我们终于用我们的智识,满足了我们儿时的幻想——好看的,好吃的,营养的,而且,随时随地,不用等。
很美好。
或许。
直到后来,我们发现——
一些看起来青葱诱人的蔬果,原来用了一些不能被人体消解的肥料;
一些不是随着时节上市的果蔬果然”不合时宜“,它们”早熟“,是因为有一种东西叫作催熟剂;
我们吃到的一些甜,是因为有一种素的名字叫作甜蜜素;
我们吃到的一些饕餮美宴,原来里面竟然有地沟油;
我们吃起来很香的一些猪油,是用双氧水、工业消泡剂加工过的;
……
并非全部。
但,我们怕了。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买菜,要买有虫吃过的,有洞的,不要买青葱欲滴的,怕农药超标。那些菜叶上的虫孔,成了“纯天然”的小确据;
买豆芽,别买那种很看起来饱满个头长的,因为有不少是用药物催熟的。而要买那种瘦小卖相差的,最起码健康无害;
不买看起来颜色鲜亮的干货,如毛笋,如水产……因为怕二氧化硫;
买菜回来,我们会自然而然地,用水把它泡N久……
它们长得越来越好看,我们反而越来越不放心。总要经过鉴定,才稍觉安心。
我们反而青睐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因为它们身上,没有我们自作聪明的”赋予“。
我们开始往回走了。
我们到郊外,到乡村,去农家乐,吃有机菜,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们终于知道:没有四季滋养的“无中生有”,“彰显”了我们的“本事”,却缺少了自然孕育的“水到渠成”。
我们终于明白,我们本性里对“好看”与“美味”的贪爱,原来是舍本逐末——如果不是我们只挑好看的,好吃的,就不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去改变它们原本应有的样子。
我们终于洞悉,我们要敬畏自然,敬畏土地,敬畏法则,否则,我们会越走越远,以至,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是悟恩,祝好!(ps.作为本文配图的儿童插画作品出自艺术家Karin Taylor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