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上一篇文章前1年多
印象中奶奶总是着一件斜襟厚蓝布衫,竖着浅浅的衣领,靠在竹交椅上念念有词地读《故事会》,看笑话,乐了,还大声说与我听,末了来一句“你说,这世上还有这么蠢的人?”
家里有一块废弃不用的门板,也不知道从哪里卸的。夏天,我抢不着竹床睡午觉就斜摊着 头高脚低地躺在门板上,平心静气,也能渐渐入睡。这扇门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
奶奶有个红漆针线笸箩,里面有一把用了几十年的剪刀,针头线脑、还有一些边角布料。乡下表姐来家里帮做衣服剩下的角料、废旧不穿的衣服拆成片累在一起,打成一个小包袱。等积攒到一定程度,挑选秋高气爽的日子开工。
门板已早早拭去灰尘,平稳地放在桌上,奶奶端一碗浓稠的米汤,均匀地地涂抹,快速将最大块的布料纹丝合缝地贴满整个门板,稍干后再刷一层,贴一层,及至5、6层。一片片大小不一、花色迥异的布头被一层层均匀地裱糊成一大块,色调冷暖搭配咸宜。之后连同整扇门板一起扛到后院晾晒。
晒干后的“布壳子”坚挺厚实,从门板上揭下来平铺在桌上。奶奶拿出一本厚书,哗哗翻几页,摸出一张纸样,再翻几页,又拿出一张。最后索性捏着书脊,抖索几下,还飘出四、五张。奶奶依据家里每个人的鞋底都用白纸剪了鞋垫的纸样,平平整整夹在书里。鞋码有变化,纸样也跟着翻新。
奶奶小心翼翼沿着纸样边缘一一剪下一块块“布壳子”,四周用窄窄的单色布条绲边,然后一针进、一针出细细密密地纳起来。不时拿针在头皮上蹭两下,手上速度加快了,中指上的顶针都熠熠发光起来。
爸妈回城工作后,哥哥姐姐跟着上学读书去了,弟弟因为年幼多病也带在身边,留下我和奶奶踞守乡下老家。一盏孤独的煤油灯,昏黄扑闪的火苗,照着眼前的桌面,一大碗带汤南瓜,两碗饭,我和奶奶奶吃得香甜。
小时候,我经常和奶奶睡一张床。夏夜,蚊蚋蛾子在灯下萦绕,跌跌撞撞到身上。作业做完了,澡也洗过了,早早放下蚊帐,奶奶一头,我睡另一头。“啪嗒、啪嗒”是奶奶一声接一声给我摇着蒲扇,风从裤管里、腰背处灌入,轻拂着身上的毫毛,每一个毛孔都舒畅。瞌睡慢慢爬上了眼睑,迷糊得怎么也睁不开。停下扇动,厚厚的纱帐里又热气升腾,我张开手臂翻动着,惊醒了刚刚睡着的奶奶。凉爽的清风一下一下又吹起来了。
常常想起奶奶裹脚后又解放的双足,高拱得像个粽子,卷曲残忍的翻叠,突耸的脚骨上醒目的鸡眼穿进鞋里硌得慌。一早起床最怕看见桌上那个透明玻璃杯里的“红口白牙”,在水中齐刷刷地张着,奶奶刷洗后把它填塞进嘴里,缺牙后干瘪的嘴唇立刻丰满了,之前磨磨咂咂半天的一片苹果吃起来也利索多了。
几年前,我开始深深意识到,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过年,给奶奶几百元钱,那不叫孝顺。从颈脖一直到腰间的斜襟盘扣上衣,一穿就是几十年,费时费力,对筋骨早已老迈僵硬的奶奶是何等不易。给奶奶买一件简单对襟上衣,一双厚底宽松布鞋绝对更为合适。
奶奶走了,葬在山尖,正对乡里的公路。当年作为地主婆被打倒,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和房产,身无片瓦,寄人篱下,历经艰难独自抚育爸爸和姑姑。现今城乡巨变,生活安定,希望奶奶也能以得见。
奶奶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为我纳的鞋垫多年后还在鞋里躺着。姐姐在武汉有时会烧些冥币、纸的衣服和电器,从此在梦中奶奶再也不说“好冷”了。奶奶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许是又寻到了新的闺蜜,每天细脚伶仃地走东家窜西家,正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