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和很多人说过『我不相信爱情』这种话,就像是说『赤道是最长的纬线圈』一样坚定而理智。我并不介意别人问我原因,因为我早已准备好无数证据来证明爱情不过是人们随便造出的一个词。
他们问我相信什么,我说我相信标准。我相信一切可以丈量的尺度,可书写的、可表达的、可计算的、可量化的,可积攒的。我说我喜欢有形的东西。我喜欢月饼,不喜欢“今夜的月亮即将温柔吞噬你的瞳孔”。
他们嗤之以鼻。因为所谓少女,总是温暖而具有弹性。
然而后来我慢慢觉得“不相信”这个词真是非常的不准确,因为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拥抱是爱情吗?亲吻是爱情吗?陪伴是爱情吗?彻夜畅聊是爱情吗?看见他消息会心动是爱情吗?忍不住地想和他一起做过的事,漫无边际地想和他的未来是爱情吗?还是需要两两组合,还是需要三三组合,还是需要这些全部一层层一次次累加在一起?
我渐渐发现与其说我不相信,不如说我不理解。
然而,我并不总是以一颗铁球的姿态活着。
我第一见到他时,是在一个视频网站上,他说中文时我竟没发现他是外国人。我承认被外表吸引,当时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只觉得他好可爱啊。我很少这么形容别人,因为觉得很少有人真正意义上与之匹配,通常『可爱』不过是幼稚的代名词。然而这次我对他的定义,却是少有的恳切,就像一杯的满满的啤酒源源不断溢出白色泡沫那么真诚,就像冬天的大雪偏偏落在你身上那么真诚。
我在微博上渺茫地搜索他的名字,然后轻轻的私信他,表达了赞美却也无意打扰。
『我挺过你的课,你中文说的真好。』没错,我就是带着这样一个错别字发上去的。不想撤回然后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觉得这里的『挺』可以理解为支持,他一定可以看的懂的。虽说如此,我却早已在心里认为这两条简讯,就是我们之间还未曾发生的千丝万缕联系的终结,是一个不太圆的句号。
就这样算了吧,就像冲着树洞讲了个故事,就像冲着天上的飞鸟说带我去南方。
然而后来我意外地收到了他的私信。受宠若惊也好,喜出望外也好,总之那几个字我看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
果不其然,像所有被夸奖中文很好的外国人一样,像所有被夸奖外语很好的中国人一样。
他说:『没有啦。』
我内心系统的『消息免打扰』的默认设置,在“没出息与不矜持”的自我谴责中瞬间变成的『聊天置顶』。然而也只不过因为那句“没有啦。”
社交软件上聊天是怎样一种体验?陌生人之间靠只言片语,互相试探,互相怀疑,互相表达,互相挑衅,互相蒙蔽,然后再互相自揭伤疤,反正你知道的我可能不过是一张p过的照片,而我也并非真的在意你的伤口究竟有多疼,同时我们都知道对方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可就是这样,我们就是很容易相互感动,以一种曲折而暧昧的的方式。
在一些并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对话后,我们交换了微信。严格遵循着社交软件的交流顺序。后来我们相约一起吃饭,因为他误以为我们的学校相隔很近。
北京时间16: 53,他邀请我,我欣然接受。
北京时间18:10,我艰难的从堵得死死的公交车上下来,匆忙上了地铁,坐了九站车,来到相约的地铁站。
北京时间18:20狼狈而满怀歉意的我见到了饥肠辘辘的他。
然而见到他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果真相见不如怀念,社交网站真是当代人类社会最重要的发明之一。
我不是讨厌他,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怎样把视频中的他和我眼前的她完美对接,怎么和他说话,用温柔的语气还是保持冷酷的样子。到底要和他说什么,保持疑问而好奇的语气比较好吗,还是陈述句比较好。他们国家习惯性地聊天词是什么来着?我无暇思考这些问题,亦无从下手。低着头和他聊最尴尬的话题。
后来他向我表达由于他太过饥饿所以想用自行车载我去吃火锅。
自行车这种东西,我八岁以后再没碰过,这辈子也只坐过我爷爷的自行车,然而那已然要追溯到幼儿园时期。
我在心里没来由地非常抗拒坐别人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我无法想象那么单薄的两轮交通工具怎么平衡地承载两个成人。
因为我的迟到让他等那么久,那种对不起他的情绪慢慢爬上来,在我心里滚来滚去,一直坚持的事情就这样脆弱得如同零度的薄冰。
他试图指导我,他说我稍微扶一下就好。我侧着身子坐在后面,手不知道扶那里,感觉自己越来越往下滑,手上的骨节死死的抓着他衣服的一角,因为太过紧张而僵硬泛白,受到车速恐吓的我无暇顾及坐在『他』的后座上,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感觉。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坐别人的自行车,这是我与自身重力对抗失败后的结论。
终究还是从他飞驰的自行车上斜着摔了下来,脸擦着雨后的地面,膝盖以跪着的姿态虔诚落在地上,双手按在黝黑的而不平的柏油路,浅灰色的大衣上蹭上泥水。
就是这样的姿态,一瞬间。
显然,这惊天动地的一摔使他更手足无措,我只好表现地坦然。
我飞快的站起身,在他不停的道歉中,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简单的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大步往前走。
我应该尴尬吗?我不应该尴尬吗?
为什么我想的全都是『他会不会欣赏坚强的女生呢?』、『我是不是应该哭一下,装的柔弱一点呢?』奇奇怪怪的问题竟让我觉得这看似沉重的一摔其实一点都不疼。我走得健步如飞,因为我知道这场意外并不足以抵抗他本能的饿。
可这场意外的阴影并没有过去,他推着自行车小心地问我有没有受伤什么的。我把手插在兜里,走起路来像凛然的北风,我告诉他生活突发点意外不是什么坏事,我反倒特别特别珍惜这种感觉。
这不是安慰,是真的。这一摔,真的好难得。
他听了一脸正经地回复我,意外没什么好体验的。
我手上的伤口恍惚间变成了开在冬天的红绒花。
我希望刚才的事情快快的翻过去,然而又怕失去这目前为止唯一联系着我们的线索,即便它不是那么美丽。我在火锅店里用筷子搅动着面前小锅里咕咕煮着的番茄锅底,对他滔滔不绝,不断讲我的生活,我的困境。迫不及待的向他展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利看到的角落,然后在他面前扯下成熟的面具毫不畏惧的坦白:怎样,我就是一个少女。
而这也正是他眼中的我吧。
对他而言:一个少女。
晚餐就那样飞快的结束了,如同每一天的晚餐。那一天就那样结束了,就如同每一天。
而这个故事,也就到这里。
我一个人坐着漫长的地铁穿越城市回到学校。过后的几天渐渐发现那一摔其实也蛮疼的,而且是浑身都疼,怎么当时就不觉得呢?裤子上表面的纤维也被擦破一块,膝盖上没想到也有青青紫紫的伤,怎么当时就不觉得呢?
第二天我问他:以后还能去找你吗?
晚上他回我:『可以的呢』。果真还只是个可爱的外国人。
我靠着伤口的疼痛的刺激反复回忆、填补、再造那个下午聊天的悸动、那个晚上摔下来的慌张。腿上的淤青我竟希望它慢慢地消除,如同在木头上刻了字,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小心保留着和他聊天的权利,不敢轻易使用,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是有罪的,这个寂寥的平衡随时可以被一个逗号或句号打翻。而他永恒的沉默更像交响后不绝的回音,并不需要一声喝彩。
就让我冲动、愚蠢、自娱自乐就让我删了又打打了又删那些又傻又天真的问题,就让我看着他的消息靠评论提醒着我的存在,然后一个人又开心又心酸,自导自演不明所以,就让我毫无意义地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清楚,然后狠狠地否定自己,所有一切只不过发生在一个下午。
血液沸腾,滚过我双手,滚过我饥饿的肠胃,滚过我受伤的膝盖,最后在神经末端燃着,变成红色的火焰。
今夜的月亮即将温柔吞噬我的瞳孔。
让一切葬身在太阳栖身的树枝。
这可能是一个梦,抑或只是一个少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