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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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一直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洋洋洒洒飘起雪花。家珍坐在窗户前,看着雾濛濛的村庄,望着通往村庄唯一的、慢慢被白雪覆盖的那条乡间公路,仿佛看到一个越走越远的人影。她努力瞪大眼睛,昏暗的天空被大雪粉饰得越来越模糊,终于,只留下白茫茫一片。

每逢冬日里下雪,家珍就喜欢这样坐在窗户前,望着这条路,心里有个隐隐的希望,希望再看到那个身影,那个十八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消失在雪天里的身影。

明天,她就要嫁人了。村子里的姑娘,在嫁人的前夜,都有妈妈的陪伴,陪着她们说知心话,教她们为人妻为人媳的规矩。家珍没有妈妈,不,奶奶告诉她,她有一个不要她的妈妈!妈妈不要她,所以,家珍没有人陪伴,这样孤独的坐在窗前,她没有感到寒冷,只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妈妈,你在哪里?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真的那么狠心吗?

她多么希望在这个特别的晚上,有妈妈在身边;她多么希望妈妈能看到她穿上新嫁衣的样子。

“珍珍,吃饭了。”是奶奶的声音。

十八年来,是奶奶一针一线、一粒一饭把她养大。每当她眼巴巴看着别的孩子叫妈妈的时候,奶奶就会说,不要想她,她不要你了。

家珍其实不完全相信奶奶的话。模糊的记忆中,妈妈是温柔的,是爱她的。尽管她早已不记得妈妈怀抱的温暖,但却记得妈妈目光的慈爱。

那年家珍五岁,爸爸意外身亡。家珍不懂意外身亡的含义,她看着灵床上躺着的爸爸,想去摸摸爸爸的脸,想让爸爸抱抱,可是妈妈紧紧地搂着她,不让她动,她看到奶奶、妈妈和姑姑泪眼婆娑。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把爸爸装进棺材,然后抬出去,家珍记得她声嘶力竭喊着爸爸,妈妈为她擦干眼泪,说,珍珍,爸爸走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家珍终于明白,爸爸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此后,家珍的记忆里,家里再也没有以前的温馨日子,甚至没有了笑声。奶奶骂妈妈是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你怎么不去死!”而妈妈不说话,总是以泪洗面。

那天,家珍和小伙伴一起玩到天黑,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吃饭。她大声喊着妈妈,却没人答应,发现家里气氛紧张,她以为是奶奶又在和妈妈吵架。走进屋门口,姑姑一把拉住她,把她抱在怀里,眼睛红红的。妈妈喝了农药,幸亏姑姑发现的早,二叔和三叔抬着妈妈送到医院抢救。奶奶坐在堂屋里哭天抢地,“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遇到这么个作祸精!她早晚要害死我们一家人啊!”

家珍蜷缩在姑姑怀里,看着奶奶一把鼻子一把泪,大气不敢出。叔叔们抬着妈妈回来了,家珍扑过去,喊道,妈妈,妈妈——

妈妈虚弱地睁开眼,眼泪顺着眼角流向耳边,哽咽着,珍珍,珍珍,妈妈对不起你!

再后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妈妈背着一个小包袱,顺着窗外这条路走了,珍珍哭喊着要妈妈,奶奶死死拉住她,骂道,那个恶毒的女人,咱们不要她!

家珍才不管奶奶说什么,她试图挣脱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太有劲儿了,像铁钳一样把她夹住,她看到白茫茫雪地里,妈妈的一串脚印;她看到妈妈一步三回头,她还看到妈妈在擦眼泪。终于,妈妈变成一个小黑点,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妈妈为什么那么狠心?妈妈为什么一去不返?家珍小时候想妈妈,多少次都是哭着睡着的。奶奶总是说,妈妈是个不祥的女人,她问奶奶,不祥是什么意思,奶奶说,不祥就是坏人,但家珍心里觉得妈妈是个好妈妈,妈妈不是坏人。

奶奶说,不要想她,她走了,她不要你了。姑姑和奶奶会一直疼爱你。

可是姑姑没多久就出嫁了,叔叔们也都各自成家,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多么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有妈妈!那次她和红霞吵架,红霞骂她,你不是个好孩子,你妈都不要你了!家珍哭着回去问奶奶,我妈妈为啥不要我?奶奶不耐烦地说,告诉你多少次了,因为你妈妈是个坏女人,是个狠心的坏女人!

慢慢地,家珍想妈妈的次数越来越少,妈妈的样子也越来越模糊,唯有茫茫雪地上,那一个渐渐远去的黑点,刻在心底,那是她能记住的妈妈的唯一形象。

在饭桌上,家珍还想着心事,对奶奶叮嘱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吃过晚饭,雪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明天,如果明天大雪封门,男方的马车能顺利赶过来吗?自己能顺利出嫁吗?家珍坐在窗前,看着昏暗的夜空,暗暗担忧。

“婶,你在家吗,我来看看家珍。”是西头孙大娘的声音。因为家珍是个没娘的孩子,西头大伯家的老婆孙大娘怜惜她,时常为她做鞋缝衣,她从孙大娘身上,感受到妈妈一样的关爱,孙大娘是她成长过程中最温暖的念想。

她听到奶奶答应着去开院子的大门,她听到孙大娘进来和奶奶的寒暄,她本来想出去迎迎孙大娘,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坐在哪里一动不动。她透过那破旧的窗帘,看着外面漫天大雪下,隐隐幌动的人影,心里却想,如果我是孙大娘的女儿就好了。

“家珍,大娘来看你了。”奶奶冲着窗户喊,家珍才起身迎到门口。

“大娘,你来啦,这么冷的天,屋里坐吧。”家珍把大娘让到屋里,孙大娘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回头对奶奶说:“婶子,你去忙,我和家珍交代几句话。”

家珍奶奶不疑有他。闺女出嫁前,一般由妈妈交代新婚的注意事项和待公婆的礼节。家珍没有妈妈,孙大娘平时待她好,此刻扮演妈妈的角色理所当然。

屋里就剩她们两个。家珍搬个椅子让孙大娘坐下,孙大娘却并着急坐,而是掀开衣襟,从棉衣小衣襟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放在家珍手里,拍拍家珍的手,回头看看屋门外,压低声音说:“孩子,拿着,这是你妈妈的一片心。”

“什么!”家珍吃惊地看着手里的红布包,“大娘,你说是我的……妈妈?”

孙大娘点点头。家珍疑惑地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沓子钱。有两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还有一元两元,甚至一毛两毛的票子。

“你数数,一共四十元。这是你妈妈省吃俭用为你攒下的。”孙大娘说着,撩起衣襟擦擦眼睛。

家珍捧着红布包,眼睛一酸,眼泪慢慢流下来。孙大娘刚要说话,家珍忽然把红布包塞到孙大娘手里,“我不要!我没有妈妈!”

孙大娘一脸惊愕,有点生气,一屁股坐下来,想数落她几句,旋即又觉得这不是孩子错。她又撩起衣襟擦擦眼睛,说:“孩子,别这样说,这话让你妈妈听了该多伤心,你妈妈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家珍低着头抹眼泪,这些年的委屈此刻都涌上心头。她听到孙大娘叹气,“唉,我不能再隐瞒,是时候该告诉你真相了。你以为你小时候穿的那些衣服鞋子,是大娘我给你做的吗?珍珍,我家七八个孩子,就算是我有心疼你,也没有功夫给你做啊!那可都是你妈妈一针一线做好,悄悄托我带给你的。”

家珍不哭了,她瞪着红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大娘。

孙大娘肯定地点点头,眼睛看向窗外,昏暗的天空,还在飘雪。孙大娘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你妈妈走的那年,过年前,我去赶集,碰到你妈妈,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碰上,是你妈妈在那里等我。我俩关系好,多日不见,我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你妈妈问的也都是关于你的事情,你妈她,她最不放心你啊。她说,让我下次赶集一定到原地等她,我想着她心里不好受,想跟我打听你的事儿,就答应她了。

等下次赶集,已经是快年下了。我到那里的时候,你妈已经等在那儿。她拿给我一个包袱,里面是你过年穿的新衣。她嘱咐我,一定不要说是她做的。”

孙大娘说到这里,又用衣襟蘸一下眼睛,“你现在知道了,你妈妈不是不要你,她也身不由己啊!此后你每年过年的新衣,都是你妈妈做的。只不过打着我的幌子。”

家珍的眼圈更红了,“那她为什么不自己给我?为什么不能说是她做的?”虽然她大概猜中了原因,还是想让孙大娘亲口告诉她。

孙大娘又叹一口气,“唉,你知道你妈妈心里是有你的,就可以了。我也不想当这个翻嘴挑事儿的人,天下哪有亲娘不疼孩子的。”

孙大娘说完,站起身就要走,家珍拉住她,又问道:“大娘,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家珍有心说“我妈妈在哪里”,可是这么多年没有喊过妈妈,这两个字对于她是陌生的,她叫不出口。

孙大娘的表情由担忧到欣慰,到底是母女连心,如果家珍不再怨恨,也不辜负家珍妈妈十八年的苦心。“你妈妈当年离开咱村,改嫁到南乡。”

“南乡?那么远?”家珍知道,南乡不在本省,但那里有不少本省的人。“那她每次赶集都要走五六十里的路吗?”

孙大娘点点头,“是啊,还记得小时候,我有几次带着你去赶集吗?你妈妈为了看你一眼,不惜走那么远的路。”家珍记起来,孙大娘偷偷带她赶集,还给她买米糕和奶糖,叮嘱她不要告诉奶奶。原来是去见妈妈,可是她怎么就没看见妈妈呢?

孙大娘接着说,“你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现在也有十五六岁了吧?”

家珍第一次听人说起妈妈,第一次知道妈妈在遥远的南乡,第一次知道她还有弟弟妹妹。“这些事情,奶奶知道吗?”家珍也是第一次怀疑奶奶的用心。

孙大娘下意识看看门外,不置可否。“你知道了就行,奶奶也有她的苦衷。”

家珍默然。孙大娘终于起身,“孩子,我走了,明天你就出嫁了,以后的日子你自己可以做主。”孙大娘咽下没有说完的话,她不想让家珍埋怨奶奶,也希望家珍能和妈妈相认。家珍妈妈这些年太苦了,她第一次给家珍做的鞋子,送过来的时候,被奶奶扔进茅坑,说是孙女不穿不祥女人做的鞋。之后,她才不得不假托孙大娘之手尽母亲的责任。

送走孙大娘,家珍回来,看着桌子上那个红布包,看着红布包里那零零碎碎的四十元钱,家珍百感交集,她仿佛看到妈妈一张一张存钱的样子。她拿起红布包,放在鼻子下面闻着,每一张纸币上都应该有妈妈的味道吧?这哪里是妈妈为她存的钱?这是妈妈为她存了十八年的母爱啊!

“珍珍,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起大早。”奶奶在隔壁屋里催促她。

“我知道了,奶奶,你也早点睡觉。”家珍答应着,把红布包重新包好,放进明天要穿的新嫁衣口袋里。

家珍躺在床上,出嫁前夜,毫无睡意。奶奶年逾古稀,这些年照顾她不能说不尽心,奶奶一个人下地干活,省吃俭用供她读书。她和红霞最要好,红霞的爸爸也差不多和她爸爸一年去世的,但红霞的妈妈没有改嫁。奶奶总是把她妈妈和红霞的妈妈做对比,哼,你妈妈她就不是个好女人,看人家红霞的妈妈,为了孩子宁愿守寡。

说的次数多了,家珍对妈妈的思念变成怨恨,妈妈这么多年对她不管不问,这怨恨在心里又变成仇恨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

是孙大娘的一席话,让她解开了多年的心结,她心里是好受了些,原来,她一直都错怪了妈妈,原来,这些年妈妈一直默默地为她付出。

可是恨了这么多年,怎能因为几句话就轻易消除?她恨妈妈,为什么偷偷看她却不让她知道?小时候,她想过无数次,扑入妈妈怀里的感觉,然而,她只能看着别的孩子扑入妈妈的怀抱。

家珍被奶奶叫醒的时候,正在做梦。梦里,大雪纷飞,她挣脱奶奶的禁锢,追着妈妈的背影,可是妈妈却头也不回,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变成白茫茫雪地里一个小黑点……其实,这个情景在她心里、在她梦里演绎过无数次,她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梦还是记忆。

家珍在喜娘的搀扶下,坐上搭着红布篷的马车,她要出嫁了。上马车的那一瞬间,家珍感觉到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自己。她试图搜寻眼睛的主人,周围看热闹的人太多,婚丧嫁娶都是村里的大事儿,几乎一个村子的人都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头攒动。那双眼睛很快消失不见。家珍被喜娘搀扶着进入红布篷,喜娘随手盖上布帘,她便啥也看不见了。

家珍出嫁后,刚开始逢年过节还回来看望奶奶,一年后,村里人听说家珍和她男人双双外出打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人说,家珍去南乡找她妈妈去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叔叔们也未能联系上家珍。孙大娘特意去家珍家里给家珍奶奶烧纸,心里默默念叨,婶子啊,你可能没想到,你一手带大的孙女儿,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和她妈妈断亲。血浓于水母女连心,你怎么可以教育一个孩子恨她妈妈?婶子啊,到头来,孩子把所有的恨都还给了你。你别怪我,我可是啥也没说,这是孩子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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