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溪流

      当我还是小孩时,这个小山村里有五条小溪。

      最大的那条叫“上楼溪”,据说以前在这个山坳里有一个叫“上楼”的村落,就在这溪流的边上,人们把流经上楼的这条小溪就叫上楼溪。该溪的中段有一道小瀑布,虽然上下地势落差不算大,但经不起长年累月,底下形成了一口深潭,那是坳里唯一“没底”的水域。

      听大人讲,在我出生的前几年的一天,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我们这边巷邻居家的一个十来岁男孩担心放养在上楼的鹅被大水冲走,冒雨过去赶鹅,回来经过横跨上楼溪两岸的木桥时失足滑进小溪,被水冲走了。鹅还在,他却没了。他的遗体在下游一公里的一处石头缝里头被找到,人们推测他是在那个深潭里被淹死的,魂魄留在了那里,有人甚至说在下雨天的时候曾看见那个大哥哥披头散发坐在潭边的石头上哭,哭声相当凄惨。讲故事的人专挑晚上,孩子们听了后,没有一个不毛骨悚然,脸露恐惧之色的。相信他们同我一样,在漆黑的夜里对那个地方心存恐惧。可到了白天,夜晚弥漫在心头的阴霾迅速被阳光逼退,勇敢又占据了主导地位。于是,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你敢不敢从那经过!”被问话的那个孩子鼓起勇气:“我敢,你敢不敢?”挑起话题的男孩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也敢!”于是两人相约从那经过,有时也叫上其他的小孩一起。我这样问过别人,也曾被问过。深潭似乎有魔力,明明很怕,可又控制不住盯着看,看着从下往上翻涌着的碧绿的潭水,我总想那潭底一定住着不曾露面的怪物。

      使木桥失足的那座木桥是由两根长木搭成的,其实也不算长,估摸3米,最多4米,我记事的时候它还在。桥面到桥底也不过1米高,但对学龄前的我来说已经很吓人了,每次过桥都得弯腰蹲下,手摸着桥身小心翼翼地往对岸爬,有时候手脚不协调,爬到一半时僵在那里,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动手还是动脚,急得满头大汗,总怕掉下去。过到桥的另一边,直起身,回过头看着,长出一口气,等会回来还得再经历一次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不过先不管啦,先尽情的玩吧。

      我们很少到上楼溪去。除了因为有那个令人心悸的深潭以外,还因为它离村子最远,水面最宽,水流最大,每个潭的中心水面都高过大腿,有几个潭甚至可以没到胸部。这样的地方只要我们一下水,大多数鱼儿就游进潭中央,个别的受到惊吓,虽往水浅的地方窜,但无奈水面太宽,用抄网很难抓到。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的胆量也渐渐大了起来。从最初只敢从旁边狂奔而过,过渡到敢于驻足停留,终于有一天,同伴提出到潭里游泳。我在浅水里反复练习“狗刨式”,攒足了信心后就跟着他们下了水。环绕着潭的岸离水面近2米,我们一般从潭的开口处下水(后来也从岸上往下跳)游到里侧——瀑布下方的石头上休息——这块石头大概就是人们口中说的“鬼魂哭泣的地方”吧!刚开始感到害怕,可又抵挡不住诱惑,夜里瑟瑟发抖,白天跃跃欲试,无法形容这种复杂的心情。随着游泳次数的增多,大家的心松驰了渐渐下来,偶尔会开一些玩笑。有一次我的玩笑开得有点大,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上:我在那块石头下短暂停留后,往外游去,在游的过程中,我瞄了一眼站在岸上的表弟,说:“我没力了!”表弟信以为真,二话没说跳进水里,抱着我的腰,想救我,后来发现抱腰没用,改为拉脚。这下糟了,本来我就是“半桶水”,被他这么一手,完全失了分寸,不断地呛水。要不是表弟自己也是半桶水,发现没能力“救”自己先溜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说来也巧,那一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接连不断的巨大雷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想起那天游泳的险情,联想到“石头上哭泣的鬼魂”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妈妈说:“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这么大的雷声该不是有鬼出来做妖吧?”我吓得把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被子里,后来实在憋不住气,才留了点鼻孔出气的缝隙。

      “大枫溪”得名于溪流上游的那棵大枫树。大概半年前,我想起那棵长在我们求学路上的大枫树,特地打电话问它还在不在。好友跟我说:“几年前有个外地人出5000块想买去做家具,村里人商量后,决定不卖,还在。”不卖好,钱花出去就花出去了,树没了也就没了。

      这条溪在村庄的一侧,是村里人和牲畜活动痕迹最多的一条溪。妇女们一大早就端着用大盆子装的脏衣服到那里,挽起裤腿双脚踩进水里,在搓衣石(找来一块表面平整些的石头垒起来当搓衣板)上搓洗,久而久之那几块石头竟被磨得油光发亮。妇女们边洗衣服边聊些家长里短,聊到兴起时,声音在整个山坳里回荡,有好几次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也曾跟着妈妈去洗衣服,跟妈妈抢着要洗衣服,学着大人的样子,衣服放水里泡湿,左手抓住衣服的一端,把它固定在石头上,右手抓来肥皂,往衣服上抹,然后抓起衣服的另一端折到左手的位置,用力往下搓。刚开始,妈妈不让我洗衣服,我非要,她拗不过我;新鲜感一过,妈妈让我帮忙,我打死都不干。往后,她洗衣服,我就在一旁的石头缝里抓鱼。

      说起抓鱼,也许是这条小溪带给孩子们最大的乐趣了。这条溪不大不小,最深的潭也不过腰,大多数都到膝盖的位置,鱼儿没地方躲。第一次下水,是跟着一群大哥哥拿着自制的抄网。那是一种本来不是用来捕鱼的网。九十年代香港警匪片里经常出现,那些蒙着面的歹徒用的就是这种网,橙黄色的。这种蒙面工具也只有在电影里才出现,他们不是为蒙面,是为搞笑的,这么大的网洞是遮不住脸的。后来,我发现水果摊上用这种网来装柚子,也许那才是它真正的用途。但不管它的发明初衷是用来干嘛的,我们就用它来捕鱼。找来一根铁线,从网的开口处绕圈穿过,折成一个圈,再接一根1米左右的。跟现在淘宝上卖的抄网一样,只是我们手拙,没有那么漂亮精致。那次,他们收获满满,记得有个读初中的大哥哥捞到了一条三指宽的鲫鱼。浅水留不住大鱼,这在我们那浅浅的小溪里已经很稀罕了。我一只也没捞到,提着空桶回家,心里很是不甘。以后再去,我不着急着下水,而是先观察他们怎么捞。我发现到了水里用抄网去追鱼注定徒劳无功,鱼捞不着,搞不好网还要弄破。得左手抓住抄网棍子的一端,另一端在鱼儿可能经过的地方放好(如果水面不宽,找些石头拦起来,只留下下抄网的位置从上往下赶,鱼儿就非往抄网里钻不可了,这是最好的方法),右手持一根木棍拍打水面,或者伸进水中骚扰。鱼儿受到惊吓,到处乱窜,其中一些慌不择路的就会跑进抄网里,看到鱼儿进去,一定要眼疾手快,迅速将抄网提出水面。如果时间没有把握好,鱼儿就会折回跑掉。

      为掌握捕鱼技巧,我不厌其烦地往小溪跑,反复实践练习。孩子们都喜欢抓鱼,但没有哪个孩子像我这样执着:别人邀请我一同前往,我必去;我邀请别人,如果别人不去,我就自己去;一天我可以去三趟。“捕鱼千万遍,下网如有神”,我能在复杂的水路中准确判断鱼儿可能游走的路线,布下“天罗地网”。能够根据它们游走的速度,精准预测进入抄网的时间,适时收网。我喜欢让鱼儿飞到空中,然后用网接住——这不容易,需要鱼儿刚好跑到抄网前端铁圈的位置,猛地往上提拉,用铁圈把鱼儿带到空中。不能每次都能成功接住,但八九不离十。

      同样在村子西侧的别一条溪叫“双溪”,名称大概源自“这边有两(双)条溪”(一条是大枫溪,另一条是它,举个例子,比如一座城市有两个门,一个叫正门,一个叫双门)。双溪就是这么没有存在感。每条溪的源头都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冰凉的地下水,刚开始都是冰凉冰凉的,随着露出地表时间的拉长,温度逐渐上升,直至接近地表温度,因为双溪是条短溪,下游与大枫溪交汇时,水温还很低,不太适合大多数鱼类的生存,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杂鱼,所以我们也很少光顾。好在其上游有一种独特的鱼种——头长得像蛇的“七星鱼”,偶尔会吸引我们去抓。

      在村子西侧隔着一座山的溪叫“倒头溪”,大概因为这个洼地像倒立的三角形的缘故吧。这条溪是泥底,有不少“土杀”,引得我们经常去捉,由于这条溪的水流量远小于前面说的那几条溪,便于我们“竭泽而渔”——在上游的适当位置筑起一道“坝”,拿桶或者盆子把下游潭里的水舀干了抓;本来没打算抓鱼,从那里经过,看到有鱼在水里游,临时决定抓的时候就用手舀。可遇到雨期,水流量稍大,这个方法不行了,还没开始抓鱼,上游的坝崩了,或者水流溢出来,就前功尽弃了。后来我们想到把水引到田里的办法。长大后,读到“大禹治水”的故事时,觉得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小时候抓鱼的时候就懂得“引流”。大禹治水能成功,也许不是因为他想到了疏导的办法,而是个人的德行使他能调动比堵截更费人力物力的疏导工程。

      这条小溪不好的地方就是蛇多,泛滥时,随处可见这些令人畏惧的东西,走在堤岸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有一次,我们把一个潭里的水舀干后,在泥里摸鱼,我看到一只黄鳝在身边的泥水里游动,从旁边抓了一把水草,迅速把它抓在手里,举过头顶向同伴炫耀,我没听到同伴们赞叹的眼光,而是“惊恐”的目光,我转头一看,妈呀,被我抓在手里的除了那条黄鳝,还有两条绿色的水蛇。水蛇无毒,但那东西看起来很吓人,时隔几十年,一想到这个画面,我仍然会打颤。

      倒头溪的东面,隔着另一座山和田地的地方就是村子里第五条溪了。它的名字叫“大镜溪”,它得名于人们为了灌溉在中段筑起的那座圆形的大坝,水坝不深,但面积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从远处往水面上看,像一面镜子。也是泥底,水流量略小于倒头溪。这条溪的鱼不多,黄鳝倒是不少。每到干旱的季节,大坝里的水被抽干后,我们就去翻坝底的泥抓黄鳝。

      除了这五条小溪,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沟十余处,这些水沟大都没有名称。因为是泥底,没有马口鱼,不过是常温,倒是有不少“土杀”。“土杀”是闽南地区的叫法,学名好像叫胡子鲶,是一种长着四根胡须的无鳞鱼。别看它生长在成天浑浊的水沟里,味道却鲜美至极。有一次,我抓了几条大“土杀”回去,妈妈煮给我吃,我说:“妈,你放太多味精了!”妈妈笑着说:“我没放味精,这鱼的汤就是鲜甜的!”在这些小水沟里也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有一次二舅忽悠我跟他去田里,他说:“小黑,走,跟我去田里?”我跪在泥地上和同伴玩弹玻珠,头也没抬:“不去!”他说:“田边的沟里很多‘土杀’,跟我去,我抓给你!”听他这么一说,我扔下同伴跟着他去了田里。那条小水沟里真的有很多“土杀”。他抓鱼方法还挺特别的——慢悠悠的用锄头疏通水道,遇到有鱼直接用锄头把它们勾到岸上来。不过,他对待它们有点残忍,拿来一根树根,直接从鱼鳃里插进去串起来。收工时,我准备把鱼拧走,没想到二舅挑出两条个头小的说:“小黑,这两条给你!”我的脸一下子黑了,这个时候应该叫我“大黑”,以后他再怎么叫我,我都不跟他去田里了。

      有一年干旱,五条小溪都断了流,说是断了流其实不是真的断流,而是人们中途把水截到地里灌溉庄稼了。溪流两岸有庄稼的人们集合到一块,根据田地的大小来分,比如我家在这块区域有两亩地,你家只有一亩,那么引到我家地里的水量该是你的两倍。刚开始大家规规矩矩、相安无事,到后来就不行啦,连续几个月没下雨,溪水细得像麻绳,稻田干涸得厉害,泥土裂开一道道缝,如同老人手背上的青筋。一户人家按捺不住,动了歪心思,趁着半夜把水都往自家的地里引,起初有所顾忌,偷偷堵住别人家的水道个把小时后恢复如初,第二天大家看不出来;后来胆子大了起来,独占了几个小时,大家心里就起了疑心,其中一户人家半夜起来尿尿,想起这个疑点,拿着手电筒到田里头看,就这样那户人家“偷水”的事就败露了。自觉是不可能的了,每家每户24小时派人守着水源,防止有人做手脚,三五个人蹲在一个小水潭边的场面如今仍历历在目。有一天夜里,妈妈有点事需要处理,让我替她守一下。我去的时候还有三个大人在,我用手电筒照着那条流进我们家田里的,比我尿尿还细的水流,心想: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让龟裂的田地“喝”饱啊!关于故乡溪流的记忆还有很多,只可惜只剩下回忆了。

      当我的女儿长大到可以把活动范围扩大到村庄外围的时候,有次回老家,我带她去看我从小玩到大的大枫溪。我指着眼前满是猪粪水,散发着恶臭,几近干涸的水沟,告诉她,这里以前是一条小溪,溪水如何清澈,里面的鱼儿是怎么样的,她的爸爸是怎样一步一步成为捕鱼高手的,她看着臭水沟,面无表情。每一代人亲眼看到他们那一代人的环境,都以为那是正常的现象。英国作家罗姆·罗伯茨在《假如海洋空荡荡》这本书中深情地重现了一再发生也不再被遗忘的海洋生物历史伤痕,展现了在人类贪婪的攫取下,海洋如何从过去丰盈走向如今的空荡。作者对海洋的前途仍抱有希望,而我心中的“海洋”已永远消逝,只停留在抚摸过它的尚在尘世的那些人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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