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物质丰厚了,年味儿却越来越淡了。一家人烧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团团围坐在一起看着电视迎春联欢晚会,举杯高呼:新年快乐!然后嗨吃嗨喝这样就算过新年了。
央视的春晚节目收视率虽然高,但能被人们称赞叫好的节目也廖廖无几,几乎没什么创新花样了,好几年,我们都是围着电视机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没几天又要过新年了,除了过一年老一岁,好象找不出过新年的第二种感觉了。这样比较,就越来越怕过年,越来越怀念小时候过年的滋味了。
八几年的春节,全国各地都是非常讲究过年的。年味儿是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由各地方民间组织自行排演文艺节目,走村窜户,闹闹腾腾过大年。那时候兴舞龙灯,戏狮子,踩高跷,河埠精,彩莲船,大花脸(指画的脸普)唱戏曲等民俗活动。
腊月里农活不在忙了,乡镇里就挂上了迎新春的大红灯笼,筹备过大年了。集市上摆着花花绿绿的布匹,炒瓜子,花生,米果卷子,各种各样的糕点,糖果。
平日里再怎么省吃俭用,到了年关大人们也会阔卓一回,买几块好看的布料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们做一身新衣服过年穿的。家家户户都会备一点糖果,烟、茶叶、点心、米果卷子,以备迎客之道。
大人们从街上买来一些白蜡纸、颜料和脸普面具,就开始做民俗表演用的道具了。我小时候好奇心很强,特别爱凑热闹,一放寒假就凑到大人堆里去了。我亲眼目睹了整个的表演道具的制作过程。
农民伯伯们是最富创造力的生产者,他们都是有智慧的。那时候长龙,河蛙精,彩莲船都是用纸糊的。因为布匹太贵,用纸糊成本就很低廉了。我家盛产贵竹,于是制作道具的工序就在我家门口进行。
一个个看似鲁莽的男子汉,做起工艺活儿个个精细。又长又粗的竹子被他们剧成一段段,劈成一条条,扎成一圈圈然后用麻绳固定,做成龙头,龙身子,龙尾巴,龙灯,支架做好后就用纸糊在外边,一条龙的轮廓就出来了。
画龙点睛这个成语我是从那时候就理解了它的字面意思的。纯白蜡纸做好的长龙,虽然有轮廓,有头有尾有脚(脚指长龙身下支撑长龙每一节的木桩,舞龙用的),没画鳞片,没安龙角,没安眼睛,这时候它是挺没精神的。
它那样子还不如一条大蛇。重要的工序来了,上色。还别小瞧了这些土老百姓,他们用毛笔沾了黄色颜料,刷在龙身上,再醮上黑墨水画成龙鳞,用小树杈扎成龙角的样子糊上纸片,用两个废电灯泡绑在龙眼窝里,还给张开的龙嘴巴涂上血红的舌头,一条活灵活现的龙就做好了。
十几个汉子举起来舞弄一番,轻巧灵活,道具试制成功。第二天,我家门口更热闹了,一个大队的男人都来了,还来了很多凑热闹的女人和孩子,那天又扎了四条龙,白龙,红龙,黑龙,绿龙,凑成了五龙戏珠。
第三天扎的是河蛙精,和彩莲船。河蛙精是用竹子编成的两片大贝壳,用麻绳和粗竹子固定好,由表演者背在双肩上,张开双臂,它就可以一开一合了。彩莲船做的象一顶顶精美古典的花轿。
彩莲船是一顶花轿加船身的组合体,船中心是空的,表演者顶起船身,往头上一套,就钻到船中心去了。船顶有顶帘,顶帘四角缀满用彩纸扎成的花儿。三爷家的小叔十五六岁。青春年少,腼腆俊朗,只钻到船中心去试了一下,就被挑上了彩莲船的花旦角色。
所有的道具都备齐了,唢呐,锣儿,钹儿,号角,大鼓齐上阵。秧歌队,舞龙队,舞狮队,彩莲船,河蛙精,高跷,杂耍,快板,好不热闹。
那个年代民风很纯朴,民俗表演队还在彩排期,就已经热闹非凡。乡亲们一听到锣鼓声就围满了会场,表演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会场上,喝彩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每家每户都会抽出精壮劳动力去表演。我的父亲和大伯,担岗舞龙,和舞狮子。舞龙人多,动作变幼无穷,时快时缓,一场表演下来费了不少气力,接着又表演舞狮子,还要配合默契,真不简单啦。
大伯和我父亲表演的舞狮是舞狮队的领队,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们表演的狮子生龙活虎,上窜下跳的精彩画面,当年那可是赢得了满堂彩啊,那时年仅七八岁的我,跟着表演队,走南闯北,吃过百家饭了。
腊月里的迎新春闹新春表演活动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日。年三十吃完团年饭,在村会堂的广场进行一次集体会演,男女老少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会场边燃起篝火,鞭炮过后,表演就开始了,看了好多场相同的表演,乡亲们还是热情高涨,百看不厌。
正月初一至正月初三,表演队全体放假。正月初四,表示新的一年征程开始。表演队就要挨家挨户去窜门表演了,据说这是民俗规矩,闹新春,表演队去了,主人家就会旺象。
表演队还在路上,远远的听见锣鼓声,主人家就在自家门口燃起一堆熊熊篝火,放起了鞭炮,随后表演队到了,主人一家老少分立两边门口恭迎,里外大门大开,正堂并立两张长桌。
这两张长桌是迎接长龙和狮子的。我跟着锣鼓队进去了。只见长龙队围着主人家长桌绕来绕去。狮子直接纵身跃上桌子,上窜下跳起来,手持龙灯的长者念到:龙腾四海,国泰民安,狮舞神州,家运昌盛。
河蛙精,彩莲船等进来走一遍,然后退到主人屋外的禾场上进行表演,我看见表演彩莲姑娘的小叔穿上了古装的戏服,戴上了假发和头饰,脸上被抹了胭脂,画了柳眉,涂了口红,修长的手指伸出来竟是涂了红指甲油的。
笑什么笑,不许笑!小叔拿他纤细的手指头轻轻敲我的头。他说别吱声,我不用说一句话,人家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我还笑,小叔就说:那演秦湘莲的还不是个男的,人家还会唱戏呢!
这个秦湘莲竟然不是个女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戏唱得真好听,我爱听戏曲大约也是从听那戏开始的,我说她唱得好,就是手里牵的和背上背的两小孩太假。(那是两个布偶娃娃)
你老爱跑来跑去,小心人贩子把你抓去喂蚂蝗,小叔吓唬我说:别忘了,大队那个做枝栀花香饼的王老头的大闺女不见了,听说被拐去喂蚂蝗了。(若干年后王老头的闺女回来了,实情是她逃婚找了个武汉女婿跟人家私奔了)
喂蚂蝗我是不用怕的,因为这里的乡亲都认识我,我随便走在哪一家,人家都知道我是舞狮兄弟老二家的女儿,人家张罗我吃饭,吃完饭还会亲自护送我回家。我最怕小叔说:那个秦湘莲,是想找两小孩一起演戏的。就找你最好,还可以帮你爸挣几包烟钱。
我父亲不缺烟钱,他不爱抽烟。他们表演是有回报的,乡亲们好吃好喝招待他们,演完还给两包烟,每家每户都给,最后把香烟集中在一起按人头分配,总能拿几盒回家,他都拿去送给长辈们抽去了。
演包公那个大黑脸我好怕,那时我不知道包公包青天是好人,只听得那个大黑脸一唱:铡、铡、铡、大笔一挥,铡刀底下就躺倒一个大活人。演戏,《铡美案》,秦湘莲就是和他配戏。
我才不敢演英妹(秦湘莲女儿,戏中她病了,被秦湘莲用衣服包裹着身体背在背上),我那天吓得躲在一个老爷爷长袍下面,老爷爷正准备吃饭,刚刚卸了装,胡子还没取,他弯着腰低下头,惊奇的看着我,我近距离的发现他就是那个包公。
原来他的脸是抹成黑色的,现在洗掉黑色一点儿也不可怕。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胡子是用细麻做的,黑色是染上去的,我看见他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这天他下午饰演的角色是《五女拜寿》中的岳父。
吃过午饭后,民俗演艺社团一家家拜过年,简单表演后,便在一户人家禾场上安扎下来,依次舞长龙,耍狮子,扭秧歌,戏河埠精,玩彩莲船,说快板,踩高跷,完了接下来就要上大戏了。
表演队的人围在禾场边搭起高台,拉开一块白色幕布。大部分的舞龙舞狮队成员都成了锣、鼓、号、手,十乡八里的乡亲们都闻声而来,说是当晚有一位老太太老寿星要过八十大寿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八十岁当然是福气了。好戏还没开始,主人家先安排了茶果点心,请了许多老年人陪着老寿星吃寿席。吃寿席我见过不少,看拜寿我长了八岁还是头一回所见。
拜寿是有讲究的,六十岁,七十岁都不兴拜寿,有折寿之说。只过八十、九十、一百岁才能拜寿。据说能活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是天命之年了,儿孙拜拜寿,可以给老人增福添寿。
吃了寿星席,拆掉饭菜,摆上茶水,寿饼。老人穿了一身喜气的斩新对襟盘丝扣唐装棉祆裤,脚穿一双黑绣花靴子,正襟端坐在堂屋正中。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孙女、孙女婿、重孙子、孙女,分别按大、小、长、末辈次序一对对、上前瞌头拜寿。
老太太银发齐鬓,满脸笑容,脸上的笑容绽成了菊花纹,那情景堪比红楼梦里的贾母老祖宗。寿堂四壁悬挂了亲朋好友曾送来的龙飞凤舞的祝寿联,祝寿锦匾。正厅又摆了一排长桌,展示贺礼用的。
一概的各种布料,鞋帽衣物。主宾都笑逐颜开,老太太可谓是风光无限了。展完寿礼,就开始唱大戏。第一出《五女拜寿》。我发现黑脸的包公扮演了戏里的岳父员外,秦湘莲演了五小姐,这两个角色,生和旦都是主角。
戏文我背不出来,大概意思是讲老员外六十花甲,五个女儿都来拜寿,四个姐姐夫家有钱,送的礼物老员外都很满意,唯独五女儿嫁了个穷秀才,千里迢迢来祝寿,却拿不出寿礼,被老父赶出家门。
后来老员外落难,四个有钱的女儿怕受牵连拒认老父,只有寒碜的五女儿,女婿收留了父母。这出戏也算是很映景的了,那时,唱大戏已经不多见了,好多戏班子都解散了。
那几年寻常季节,有人家喜事都是放电影,放电影虽然吸引人更多。然而风险很大,前来看电影的都是不同乡镇的人。有些好事的小青年总爱打架,那时电影兴武侠风和战争片。
人多了,不免拥挤,嘈杂。有人闲吵,有人嫌挤,一言不和就打起来了。记得有一回放《东方不败》。我正看得起劲,前面打起来了,后面的青年一把就推开我,提起了我的凳子,砸向前面的人。
父亲怕吓着我们,拉起我和妹妹就回家了。二流子青年是不爱看戏的,因此年节下有逢喜事的人家就请民俗杂戏社来唱戏,我有幸在那几年春节看了《穆桂英挂帅》、《女驸马》、《站花墙》、《秦湘莲》、《铡美案》、《包青天》等。
再过了十几年,电视普及了,电影没人爱看了。戏班也解散了,包公和秦湘莲不知去了哪里。长龙、彩莲船、河埠、高跷都成了灶里的柴火灰飞烟灭。最后一次看舞龙狮是一九九二年正月二十日。
那年正月,市里举行全市舞龙狮大会。我上高二,我们学生在当啦啦队,我最后一次亲眼近距离的看了熟悉的舞龙、舞狮、彩莲船、河蛙精,济公、高跷,锣、鼓、号等表演。
那次龙狮大会,我们镇在竟赛中夺得第一名。那时长龙,河蛙都是布做的了,人家都说我们镇的龙狮漂亮,其实他们不知道舞龙狮的人功力深厚啊!这一年过后,市里不再举行这样的例会了,往后几年只在元霄节前后办了几回花灯。
赏花灯也是挺有年味儿的,全市的百姓听说有花灯赏,这几天能蹭花灯看的人都留宿在市里的亲戚家。展灯的夜晚,一整条街被围的水泄不通。主展街道禁止车辆运行。
花灯是十二生肖展,早几天报纸做过宣传的。街道连人行道都是人山人海,想往前挪一步都不简单,更别想一夜赏完花灯了。大部分人都是看了三个晚上才赏尽所有花灯。每个人说起赏灯都兴高采烈的,没有人为白白浪费了三个夜晚而后悔。
后来花灯节也不举办了,每逢过年依旧是祭祖,上对联。请烈祖烈宗一起吃团年饭。吃完饭后一大家子,看电视的看电视,搓麻将的搓麻将。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大多数人都是三五亲友一起吃饭、喝酒、搓麻。
许多人都说,现在过年越来越没有年味儿了,我也有同感。前几年快过年的时候了,记得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四,是传统扫除的日子,父母从屋顶的旧木箱里,拿出了一张金黄色,一张纯黑色的两张狮子皮。
昔日这两张狮子皮被父亲和大伯披在身上,把狮子演得活灵活现。不表演后狮子就一直由我家保存。尽管父母亲小心翼翼地收藏它们,每到夏季都搬出来翻晒,甚至在木箱里放了樟脑丸,可它们还是禁不住岁月的侵蚀。
父亲惋惜的说,这毛皮可真不好收拾,怎么保护也保不住它,还是坏了,瞧都风化成一小块一小块了。母亲和我凑过去看了看,拿起它们来竟看见一撮撮的毛往下掉。
扔了吧!父亲点燃一根烟,终于做了决定,忍痛割爱。这么些年父亲知道时代变了,他都快变老了,民间再也不兴舞狮子了,也不兴写春联了,那年春节前他拿出爷爷的狼毫笔,准备研墨,却发现那杆传了几代的狼毫笔被老鼠咬坏了。
父亲说你的爷爷用这杆笔创造了多少辉煌,十乡八里乡亲们的春联都是你爷爷写的,他从来不收人家一分钱。这个我是知道的,因为小时候春节跟着看表演时,人家都说对联出自我爷爷之手。还有两次,我在过大寿的主人家里见到过爷爷写的花鸟体字。
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比那更好看的花鸟体字了,可惜我家一张也没有保存。父亲在爷爷坟前给他寄烧了狼毫笔。狮子皮于我父亲和狼毫笔于我爷爷的感情是一样的,我和母亲谁也没有出手,还是父亲亲自出马把狮子皮连着旧木箱一起丢了。
此后每逢过年再也热闹不起来了,年三十,对联是买的印刷版,往门楣上一帖就好了。在饭桌上摆上几副空碗筷,叫过祖宗,吃过团年饭,看春晚,话家常,电视看得不过隐,父亲说,马季,冯巩,姜坤的相声小品好看。
那个年代特殊的记忆真多啊!还是忘不了旧年春节的美好回忆!父母每逢过大年都会讲起舞龙狮的趣事,每每讲起那时过年多么有趣热闹,他们都会两眼闪烁异彩,我也能插上话儿,我们百讲不厌,那些年的春节真是值得回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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