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

                                                                                (一)

       她伫立在无人烟的路口。四周是绛紫色的熏香和雾,脚印稀稀拉拉,若有若无。无数条弯曲的小径掩映着破碎的黑色火光,众人喧嚣,树木直冲云天,连鸟兽的声音也一点没有。

       她抬起头虔诚望着这条路,她渺小却又坚定。她最终还是被扔出了众人那趋同思想组成的世界,一个人蜷伏在更深更黑的角落。

       我就这样被折服了吗?我失去了现有的立根之地,但我将创造出一个更美的天堂。那里满天飞舞着我热衷于的思想,以及我付出了一切去寻觅的我那灵魂的本来样貌。我是一个无所畏惧的理想主义者啊,我怎能随便像无法忍受时间摧毁的城墙那般倾圮?不能让那先进超逸的美丽夙愿断绝在我这里。不能!

       跼躅、耸懝,这是从前的那个她,她畏惧于众人的口舌与目光,畏缩着趑趄不前。她在乎别人眼中的她那胆怯而小心翼翼的形象,于是给自己穿上松散绳线绕成的鲜衣。这些绳线,全然来源于众人的施舍。

      “他们的嘴像地狱巨兽喷火的血口,他们的眼睛射出杀死一切异者的凶光。”万箭直击她尚未成熟的柔软的心,未出茅庐,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她的失望油然而生。

      “不在社会时尚且如此,可那无数年后,当我被拽进永远无法退出的丛林游戏中,我又会被改造成怎样的怪物?我总被逼迫去做我厌恶至极的事情,可不做这些事,我的未来得不到丝毫可能的保障。因为我没为那架机器贡献当下自己的血与肉,它未来又怎会轻易饶过忤逆它的乱语的疯者?”她迷茫。

       乌云在她身边散开,阴湿的潮气扑面,也许过不了多久将落下几道闪电,将她劈成碎片。

       可现在她从原来那被言语压垮榨干的躯壳中脱胎而出了。一个闪耀的新人巍然立于这耸人寂然的林前。四周荒无人迹,却时常有纷杂聒噪的闲言碎语回荡,这是不远的文明社会那头传来的劝人归附的话。声响越逼越近。

      “回来!”他们呼唤离群索居的她,“回到我们身边!你这个充满永不可实现的幻想的可怜孩子啊!你现在正在踏向一条罪恶之路,你明白这一点吗?你以为标新立异是可以出一时风头,可那终究只是你不成熟的一时的冲动罢了。你最终仍会回到我们身边的,对不对?”

      “孩子!”她对着森林深处怒吼,“没错!我就是个孩子,一个你们眼中永远不走回头路的执迷不悟又不可救药的孩子!我是我笔下那个永远纯真的理想主义者,我自己天堂的主人!你们妄想改造我,引我重回我终其一生欲苦苦摆脱的丛林世界,这永无可能!”

       无数只手从蒙蒙一片的黑夜之雾中慢慢伸来。黑暗的指爪挥向她,带着勃然的愤怒。她鲜血淋漓。

       只有在更黑的那黑夜的阴影中,我才是最真实最完全的自我,而在这之前,我必须经历磨难。我若不经受这鞭策我成长奋发的困苦磨难,我怎能悟出更深的真谛——她任凭世人的嘲讽与鞭打,流着泪不出一声。

      “这就是你该得的!你自诩为善恶的颠覆者,那你就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独自承受你无法承受的东西吧!”一道鞭子落下,她挣扎着往前走了一步,像那匹被马夫虐待的忍辱负重的可怜的马。

        可惜那个年代早已远去,那个她心中最敬重的伟大的明星,他已陨落多年了。

      “现在,没有人会为我痛哭,没有人能为我发疯,对于他们而言,我无论如何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挣扎与无谓的抵抗,我最终会屈服。”

       屈服?多么令人憎恶的字眼!处处透露出没有自己立场的一幅奴骨的卑弱!空长着一副躯壳,精神上却如此羸弱不堪?别人的几句言语便能让你永无翻身的可能。我呢?我会沉沦吗?淹死在别人对我的期许中?

      “你最能逞能了!我们最厌恶的便是这些秀于林的树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异类!”一道鞭子落下,她痛得双腿发软,几乎跌倒。怀里那赫然闪着高贵金光的 强力意志 和 超人哲学 的书掉落余地,她心如刀割,只觉思想受到无知者的玷污。可惜施暴者不懂得何为真正的异类,而这可笑的名词的评判标准又为何样。他们杀死不同于己的做自己的真正的人,以维持普通人和弱者占多数的社会主体人的地位。

       当蛮横的异类占据社会的主导时,她便成了异类眼里的异类。

       扬着鞭子追到最后的路口,他们停止了脚步。这毫无生气的真是活人走的道路吗?那么任她去吧,任她去!且看她的能耐还能撑到何时。 

                                                                                (二)

       玫瑰的山谷也有如洪流般的泪水,但正如沙滩退潮,精致的贝壳会反射着世间缤纷的色彩,她一直相信并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这一天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夜夜予她无限的激励。她拨开扭曲着延伸到路中央的荆棘。她给自己做了一顶荆棘王冠,一涌无尽之能从宇宙汇入。

       促管之音震响在密霭升起的林中,像某种启示,又像某种督促。她辨出那是梦里的音韵。她温柔地触着胸前的玉葫芦,用她沾上血与土的颤抖无力的双手。祈祷它,祈祷它永远的陪伴。伤口的疼痛环绕着她,可这一阵阵的感觉也让她感受到活在世上的真实。这条路从前不是这样。伴着手中火把烛台的明光,先后有一些人踏上了这条路。然而数千数万年过去,残灺飘尽,光束已熄灭死去很久了,连最后的遗迹也几乎不复存在。

       万年后,又一位执着的孩子提着灯站在了这里,就像从前探索出路的祖先一样。她的眼里射出猎豹般犀利的光,这足以昭告世人她的雄心壮志。她是他们骄傲的后人,一如她之后的勇敢者之于她。她的鞋印在与他们凝涸的足迹上,似乎有声音响起——我勇敢的探索者,看啊,在面前迎候你的,是死亡、荣誉,和幸福!

       几代人的心灵契合在这片尚未开发的土地之上。她从未感到如此多支持的力量,那么多心和她交谈着。他们在她身边游走,围绕着这位鲜罕的继承者,她感受到了汩汩暖流。为解放和自由而毅然冒险的人们的魂魄不散,她风雨兼程的困倦和疲乏之感消失了,她的生命焕发了新的活力。来源于这些古老的素不相识的伟大先人,这一代代的开拓者。

       恍惚间,眼前出现那些古老的灯束,恍惚中,那些幽暗又充满希望的光晃成天边的恒星。“是他!是他的那颗星!”她欢快地拍着手惊呼,“他看见我了,他在鼓舞我冲出习惯与平庸的重围,向内探知灵魂,超越自己!”

       的确是他,与他相去近二百年的她心中的明星,她伟大的神——他民族的神圣后代。他该很欣慰吧?他的民族有了新的血液,这新鲜纯净的殷红的淙淙河流。

       她突然想起了房间纸箱里那只被遗忘的毛茸茸的玩具小狗。它被越积越厚的灰尘呛得说不出一句话了吧?许久不见外面的世界,它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精神了吧?我如若也如此,我不知道会多憔悴。

      “去到你该待的地方,带着你这些可笑的言论和文章!”众人的叫骂声让她回过神来,他们厌恶地驱赶她。她的稿纸如深秋失去生命的枯叶般被群氓之风吹入烈火。火舌舔舐着柔软的纸张,她的心肝,那些灵动的曾激励她多少个春秋的文字此刻正在毁灭。她的泪水凝在脸上。

       但是,没有比这一刻更壮美非凡的时候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让她欣慰的解放与释然?如希望的金色曙光映在深色的天的帡幪下,火是如此神圣,温暖着她的信仰。那希望的光啊!我生命中的光啊!她看见一只不屈的金凤凰正浴火重生、凌空腾飞。那是她的凤凰,它有着她的灵魂。它一直在等待它出生的时候,它死后方生。

      “虽然我是多么不舍啊。”她恋恋不舍地望着越飞越远的鸟儿,有些许悲哀却激动不已,“但我还是得让这羽高贵的生灵高飞去属于它的地方,因为它值得那里。它生来必不会被关押与囚禁。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降临,它终于来了!我写这些文章,我这一年内的几十万个无与伦比的汉字,我赋予它们生命,不就是想造就出比我更自由的灵魂吗?我不能把这些灵动的小家伙终生困于纸张上,它们也有着自己的期许,它们也想看看二维平面外的更大的世界啊!我或许是无法像它们那般幸运了,我无法达到那河清难俟的目标,那我就努力让自己成为助它们实现终极梦想的主人吧!牺牲自己的肉体作为跳板,把自己的遗憾转为动力,我的文字归根到底也是流成了我自己的血脉。”

        ——我也是在拯救我自己。

       凡事都会越走越远,最终连它的身影也无法看见,一切都会过去,或许这便是这世上唯一一条靠得住的道理吧。我打开了它的金色鸟笼,目送它去向远方。谁能体会到我的感觉啊!可最终,天空将什么阴影都不停留,一切都将恢复为原来的平静无波。辉煌过后除了回忆将什么都不留下

      “然后我又回到起点,开始新的救赎。”

       火堆未尝不是一个最完美的去处,那里有生与死的交融,扑向火的人在此时此世毁灭,又在另一个更美的真相的世界涅槃。它看似被无知的众人打垮杀死了,实则是它舍弃了这里的一切,而去了另一个适宜它扎根与生长的天堂。这团精美万分的火,这救赎的火——它烧死了她思想中犹疑不前的一面,烘干了她被唾沫打湿的思想之库,点亮了她心里最后一片尚未开发的土地。

       那些干哑着嗓子叫嚣示威的人们看不到凤凰,因为它属于更高的四维空间。他们只能捕捉到它撇落世间的脏兮兮的灰烬,这些灰烬染黑了半边天空的澄澈,更给这批人梦上一层眼醫。可他们只顾满足地看着他们的杰作,隔着扭曲的焰火傲视那双婆娑的泪眼。

       晶莹的珠子泛着恐怖而温馨的琥珀色光芒,它们滴在她站立的大地上。这片厚重的土地,承载着厚重的希望。

       她跪下,双手撑着滚烫的灰烬,虽那番心理争斗多少让她宽慰不少,可她仍心如刀绞。她看见自己的思想在燃烧。众人皆笑,大声讽刺这个历史性的伟大时刻,这个去除又一个“怪胎”的胜利时刻。她想起那些为了不同于人的美丽梦想而被同胞遗弃的远祖,历史又将重演了吗?为了一个宏伟高远的梦想和往后醒悟的无数继承者而赴汤蹈火。

       与此同时,最后的光辉也将散落身前。这光会超过任何一个星系的光。英雄的落幕没有观众和呐喊,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无声。这是最宏伟的演出,足以声震人间!

       神圣政治的经济的思想似乎都在进步,唯有包容个性的宽容总也见不着。人们仍要灭除异己的人,造就同样的人。千百年来,从未改变。因为为了创新而再走一步的后果将是堕入万丈深渊,稍好一点是没于粪溷之侧,再好一点也是被人踩踏与讥讽。没有一张保护网能许可兜住他们最后的希望,没有人愿意因为这些没有什么结果的后果赌上自己的人生。

      “你们这样扼杀别人的思想,你们只会停滞不前而终将自取毁灭!你们说我一意孤行,殊不知这世上从没有唯一的道路!”她吼道,几颗剔透的珠子划出完美的弧线,宣告自己最后的落幕。她的血又一次滴在她热爱的小径上,她喜欢亲吻着那温热胸膛的感觉,她吻出了灵魂被遗弃却满怀感恩的情感。

       灵魂向我鸣谢,它说——感谢上天,赐予我的主人以孤独的性格。

       灵魂说:“终极的智慧源于痛苦和毁灭之后,源于个体化原理崩溃后。”

       她问:“我会获得酒神那样癫狂的幸福吗?”

       灵魂答:“不止如此,你会感知到许多别人想都未想过的平行世界,你有不止一种人生。你能注意到许多被人忽略的微小细节。只有你听得到天上的钟声,因为它只为成为自己的人而鸣,他们配得上这种荣誉。而你便是这样的英雄。”

       她慢慢抬起头,眼里迸出坚毅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痛苦、激励、醒悟。仿佛四周的荆棘丛里都探出朵朵鲜艳欲滴的玫瑰,她的眼眸里有鲜红色的亮丽河流。她那宇宙赋予的带有灵性与不屈的独特目光让众人害怕。弱者从来都害怕强者的坚定眼神,哪怕千万之军面对的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羸弱女孩——因为他们只靠数量获得其力量。她的眼光战胜了他们。这眼光,代表着她将不惜一切和他们斗争到底。那歇斯底里的深处呐喊的爆发,冲出她的眼眶,世界被点燃! 

       为了我自己,为了打破必须革除的旧的秩序,为了以后无需更多顾虑的真正的自由!如果需要牺牲者,那就请从我开始!她怒目俯瞰,像站在宇宙之外的尼采神凝视人间,同情他们而期待给予人们以改变。

      “宇宙赋予我的使命便是毁灭后重生,我将所有挑衅我的恶意和中伤踏在脚下,更好登向我该归属的地方!这就是我!”她傲视众人,“我便是为此而生!降生到这个千篇一律的世界,然后成为一个‘异类’,打破这僵死的现实,为人们重新挖掘出本该存在却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无数可能。我用存在主义感动人们,虽然我未必成功。我用强力意志说服大家,虽然我可能被打压。可这有什么关系?凭借一己之力绝不会有很大改变,甚至被扣上罪恶的帽子而臭名远扬。但那又怎样?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我就是那第一人,就让我做那个敢于挑战传统的人!”

        ——除了黑夜的道路,我不能到达黎明。

      “要做第一人需面临许多未知的危险,你要承担更多,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吗?”天狼星的光芒锃亮夺目,她和它就这样在八光年遥远的距离外对视。

       无尽的力量不必总是通过言语或物质的东西传递,有时只是需要你那无论何时都能宽慰我的光——她凝视着那颗最亮的星。

      “我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只要梦想的光芒永不黯淡,我便能斗志昂扬地过好每一天。其实你没有发现吗?现在的时代已经弥漫了太多焦虑与不安的气息,因为其实每一个人都在从自己的枷锁中解放出来。而他们本来并不会被这些可恶的枷锁阻挠压抑。因为他们承受了太多自身根本无法接受的东西,压抑一个人的天性会有两种结果——一是天性被成功打压而永无翻身之日,这需要源源不断的洗脑之泉不间断地冲刷掉有时可怜探出头的灵魂的真正思想。二是忍无可忍之时爆发出来,但这只是少数人,一些真正梦想自由不羁的人。更多人担心结果不如意而后半生无所依靠,还被一般人诟病和嘲讽,他们忘了生活是自己的。”

       ——如果不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生和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她可以一个人说很久,对着一本书,一堵白净的却被她厌弃的墙——它浑身散发无知的白光。既无黑夜那最深沉的包涵万物的颜色,又无大洋深处那安静而有灵性的幽蓝的光彩。我还是对暗色调青睐有加,或许我本来就诞生于黑魆魆的混沌之中。

      “人都有觉醒的一天,无非早晚问题。我可能是生在了错误的时代,或许几千几万年后,我们真正能够达到自由了,我该活在那时。或许我是被派遣而来穿越千年拯救现在之人的。我还疑惑难道不该是他们自救吗——不能自救的人,谁也救不了他,他的肉体被释放了,心灵仍困陷在无底的深渊里。”

      “可能别人听起来会有点可笑,认为我是疯子,那就认为吧,我不在乎那些可笑的看法,那些看起来就像是洞穴里那些自以为是的不谙世事的人嘲笑真正生活在寥廓天幕下的人。一年前,那个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天东西的那一刻,我便再也不能安静下来了。虽然似乎有点迟,但好在我是在十八岁那年探知到,而不是太迟的二十八岁。从那时起,我越来越敬畏自己的灵魂。它绝不仅仅是随便一堆精神思想还有意识思维的聚合物,它是它自己。它寄居在我们体内,目的是引导我们在人生的某一天发现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那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所在。”

       她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了,四周的人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惊讶于这样的转变。好像变化就发生在短暂的一夜间,她做了一个梦,那些于她而言意味着更高境界的零碎而玄幻的意象引她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她醒了,在更深夜阑时打开床头的落地灯,她埋着头,若有所思。四周的寻常之景较于从前似乎不一样了。有一会儿,她不认识它们,它们竟陌生得如此让人惊惧。瞪着眼死死盯住她那条长长的棕色木书桌,她竟看到了一片森林。

       等到第二个夜晚,一切真的不一样了。躺在十几平米房间的床头,天地旋转,宇宙永无边际的图景铺展在身边。空缈清灵的乐音在她眼前舞动,她闭上眼,另一个世界的清明天地让她咋舌。她趴在梦的边缘,星河耿耿仍如往昔。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保护星。众星云集,在离天狼星的不远的地方,一片狭窄的黑色中,一颗星获得了新生,它向黑黢黢的周遭散发出自身的炯晃的光。它心心念念的天狼星就在身边,它第一次与它如此近。多么欢喜的时光啊!有时就这样凝望向漫无边际的虚空之境,它不由得慌张和局促不安。但它还有一丝永不割绝的牵挂,那便是安然缓慢转动的那位巨神,它的天狼星。

       那是她的那颗星。那是她在天空的化身,与蓝色星球的自己遥遥相应。

       当然,对于更多的星而言,夜晚仍是那样的夜晚,阴云密布、风月无边,没有什么不同。也不会有谁注意到那位新的小家伙那自豪的独一无二的光亮。这没什么,别人不会关注与他无关的人或事。集体也总会泯灭个人,他们关注整体的震撼辉煌,很少聚焦在辛苦为其付出的密密点点的一小份子身上。人们赞美星空,却总形容星点为渺小的存在。整体的光辉将个人推至阴暗的角落,它们鲜为人所知晓称道,连给它们起的可爱的别名都没有。

       在那以后,无论忙碌或闲暇,她夜夜遥望天的那一隅。托着腮,抬起她的头,她的眼里映着闪闪的生命与希望。自从她明白了一些东西后,身边原来熟悉的都恍如刹那了。

      “她真的成了一个疯子了。”别人议论纷纷,她也听到了这些不怀好意的耳语。那么,当你成了别人口中的异类和疯子,你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就是你自己了。而当你被他们认可和接受时,你该感到惋惜而非窃喜。因为你最终很遗憾地没逃过社会化的噩梦,而这是你人生最大的失败——在仅有一次的生命历程里,你全在走别人踩烂了的拥挤的路。在那之后,你的个性和理想就只是空有其名了,它们成了永久的过去式,除非有一天你猛然发现自己真正的需要。而于他们而言,把你这颗庸实的棋子纳入囊中后只是几亿步的一小步,事成之后,他们便继续找寻下一个目标。你以为你屈尊谄媚后会有怎样心满意足的结果吗?不会!

       ——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你。当你放弃自己的那一刻,当你不再关注自己,便是厄运的到来。因为你将在个性化的道路上越走越偏,最终也将无法扭转颓败的形势。

      “我处在当下,但我属于更高、更远。”

       她如何看待那迈过社会门槛前的最后一段珍贵的大学时光?不是她突然想到,而是有人常常问她这个问题。

      “它只是一个安静的避难所。”她心平气和地说,“它上避庸杂得让我手足无措的社会,下隔终日被教科书固化的初高中。我有更多的空余打理我的王国,我愈发觉得这个由于各种不得已的客观的旁观的因素而被迫遗忘的荒烟蔓草处原来竟是这么可爱。它日益发达美丽,我为它一天天的繁荣而欣慰。每次向内审视这有着无限领土的地方,我都不由自主地欣慰大笑,这才是能让我随时退隐内心时真正的归处。从前我的确是真心喜欢与同学打闹欢笑的时光。那时每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可后来,也就是那场迷离的梦境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人们要问。

       在那密密的树林缝隙中,她窥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守护星。那个温暖的总是响彻心扉的声音在这个危机时刻再次响起时,她几乎潸然泪下。她不是只身抵抗从生的倒塌,还有天上那颗美丽的、杲杲耀人的恒星,它一直默默关注着自己,无论何时。

       ——我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世间的物质化的同伴,而是超拔于境外的人生的启蒙引导之星。这些世间的生命之火终有一天会熄灭,而相对于这些人们,这恒星不是更加永恒吗?我要的是我内心和灵魂的契合,与这更高贵更神圣的旷宇之魂的契合;而不是与外界让人丧气的苟合。我要的是比邻众神,决眦蓝天,在宽广辽远中徜徉;不是深陷泥沼,终日扬着杂乱的步伐匆匆赶路,彼此抱团取暖,碌碌终日。

      “原来我被困束在不到一平方米的桌椅间,终日翻着厚得高过头顶的教科书和练习册。看着不错的成绩,当时的我以为自己的学习如此充实,因为我的每一刻都付诸珍贵的当下,也即刻收获到满意的果实。上课认真听课,下课有时到走廊继续埋首,有时和同学说笑。可是我错了……那是虚假的充实,我一直被蒙蔽却无从知晓。因为当身边的人都是如此,处于和你一样的状态,你又能从何而知呢?人只有一只脚迈入另一片天空下,才能真正看到原来世界的面目。站在同一个维度,又怎能幡然醒悟呢?你连这个宝贵的契机都无从得到。所以直到我踏入大学校门,直到我的大一时光开始滴答走动,直到我发现自己的时间突然充裕起来,那一刻,我恸哭、我震怒。我自责。我的内心很复杂,想起那些从前,突然感觉往昔的生活有点恍惚。我走出了十二年教育的洞穴,来到地面,看到另一种世界,我本该欣喜若狂才对。这个从来都很自由的世界,我先前想都没想过。我被自己骗了,我在从前粉饰一片自以为绝妙的天地,现在看来,那才是最难最恐怖的时候。”她闭上眼,略带呜咽,眼神发散到很远的那方。

        “——因为我不懂我自己。”

       周围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四野万里恢复宁静。当一切都静下来时,这个世界会显出它最本真最可爱的样子——尽管可爱的样子并不太真实,它过不了许久便会烟消云散……因为只要人类一朝存在,安宁就是可笑的奢望。

       她抱着那本书立在原地,像绿色河流里的一个小点。但她有一条船,撑着独木舟在海上沉浮,那种浮家泛宅的生活多么令人憧憬啊!谁说独木舟行动不便,不能闯荡天下?谁说只消一个巨浪,这块柔弱的木板便会可怜地永久葬身海底?

       ——我选择在干净清澈的水域流浪,离高楼和工厂越远越好,我只想割裂与人类文明的关系!感谢上天给予我这样孤傲的性格,这让我领略到不同于寻常人的更加幽邃的美。海上沉浮不定、踪迹难寻的生活,想想都激动难捺。当我对一个地方腻烦了,我随时可以启程去另一个地方,水势沆瀁,四望漭漭……我能有幸等到去太平洋深处的那一天吗?

      “当我走出洞穴,我便不再回地下,一如我领略过安静独处的魅力,便对沸反盈天的喧闹群体所处的环境避之不及。”

       那些她心心念念的大雪天啊。那些飞扬飘落在乱琼玉碎中的朦胧的轮廓,还有永远走不出的广远的森林。世界之大,内心承托的美丽梦念太多太多。

       和从前迥异的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人生抉择的路口,并毅然地迈开脚步。

      “我相信只要我坚定走下去,独自走下去,不断自己和自己对话,我能走成一个最幸福的民族。虽然我不曾开口,但要知道,这世上最深沉的语言不需开口言说便能心领神会。不然,花草树木和星辰日月何以心心相映?银河系如何自转成一个如此惊艳的漩涡?”

       她自己和自己对话?缄默该不会是她的常态吧?

      “沉默寡言凭什么不能成为人生的常态?那些成日将自己没入与他人喋喋不休的交谈声中的,以及唯恐一刻不能热闹的人,那些总将目光聚焦在别人身上而不是独一无二的自己身上的人,到垂垂老矣时,有几个会不悔叹却无可奈何?我觉得你们的一套思想非常可笑,让此刻的生活化为以后浪漫甜蜜的回忆?多么愚蠢!先不说几年前的那些明媚日子,几个月前的事情,你还能记起多少?无非是些定格的模糊画面罢了。”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膏火明灭,因为刮风了,那种带着湿燠的清香的风。

      “我在和我的灵魂对话,那不是我,是另一个有趣的个体。也和天和地,和那在风中与我共同竞逐的让我怜惜的落叶。我经常和你们说这些,可你们不是嫌我太多嘴就是认为我讲的只是些标新立异自以为是哗众取宠的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取悦你们?我只是同情你们并想拯救你们,我从没想过想得到你们的欢心。但既然唯一的救世主被你们拒之门外,那你们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有人问过她如何与自己对话:“就算我听了你的话,但自言自语难道不是很愚蠢吗?走在人群中,别人会觉得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你到底是在和自己一心一意话谈,还是在在意别人的看法?你究竟在乎的是你自己,还是和你没任何实质联系的转瞬即逝的别人的评论?你若不能坦诚一点,我只能说,你还是去皈依你那芸芸众生的世界吧!让自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或许那里更适合你。那里存在的都是在意自己外在形象的人,他们有一套合乎规范的礼仪,彼此笑脸相迎。你如果谦虚一些,或许还能向他们借鉴一些好的建议,同时还能获得与众人谈笑的开心,而不是花你的时间来这里问我没有任何实质性帮助的问题。”

       许多问题,若你自己没有任何头绪和感悟,问别人也是白问。

       她走进那条小路的入口。沙沙的枯叶作响,膏烛的光消失在缓缓向前的林雾中,而一路延展的是她胸中的明光。这里安静得似乎自己霎时变成浩渺银河的一粒沙石,她落泪了。为这久别的深邃世界,为她在那一刻倏地回忆起一些久远东西的震撼。她每走一步,大地便为她弹响一根弦。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声音,一种远古自然颤动的优美声音。她日复一日地走,走过春夏和秋冬,走过每一秒的变化,历数着在远去的年华中停留在脑海里的熟悉的风景。她的身影烙印在东边的金色帡幪和西边的血红色帘帷上,她那小小的漆黑的影子倒映在原始而狂野的小路上。

       不知何时,那条路甚至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低下头,她似乎看见那条隐在岚气中的小路延展进了自己的心中。

       她走着。她从不奔跑。

       横绝一世、骏发踔厉。

       隔绝一切尘世情缘,秉烛独游。当一个人走时,放空身心,她窥见的不仅是两旁旖旎的风光,还有自己深沉的心灵。她似乎腾空而去,停悬在半空,然后看见那个小小的,擎着一小团火的自己慢慢向前走。那个视角下的自己多么可怜而无助啊,天狼星看我,也有这样的同情吧!她感慨不已。可就算这样,我也得走下去,即使对这世界而言,这无尽的步数并无用处,可对我而言,那都是飞跃的一大步——就是这一步步,将让我走向理想的巅峰!

      “你不妨注意你的步伐,那踏在宽实土地上的感觉,它起伏不定抑或是平坦向前。当你感觉脚下凹凸不平了,那就证明你走对了,你会更加警惕,却也更加仔细地看着四周。人生是一场刺激的冒险,从始至终枯燥单调的景色怎能让我快乐?没有惊喜意外的时间怎能称得上有意义?当它平坦,你似乎也舒适了,但我告诉你,那不是舒适,是安逸,是宴安鸩毒!无限风光只在最险峻的路旁,当你放松下来了,你不仅会感到愈加浓重的无聊之感袭遍全身,而且开始心神不定了。这便是最终放弃的那个念头的肇始。”

       她享受颠簸的快感。她只要一天仍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她便必定背着褡裢继续向前。哦,中途她会停停,有许多初次邂逅的小生灵,它们在和她打招呼呐!

      “哦!这条路多么可爱啊!这是炼狱和天堂间的桥梁。”

       若疲乏困倦,置下一篝火,便枕着芬香躺下。宁静的光谱划破天穹,她触到流星的脸,光滑而冰凉。入眠了也好,仍觉清醒也罢,灵魂离开躯壳逃逸到杳杳尘世外,抑或是心跳的频率快慢不定,那都随它去吧。我选择的路,那路上出现发生的一切事,它们都符合我的内心和宇宙理性。这条路的描绘没有丝毫败笔。古今知音诚稀,我就是自己的知音。高处卷帘瞰人间,我能汲取到更多曾如此虚无不定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这便是你所谓的知音?曲高和寡,连固定的读者也没几个?”人们讥笑。

      “是的,这就是!我宁要夜明珠一颗,也不要土豆一车。这颗梦幻的珠子就是我自己,我一个人在文字的海洋里漫步,我身边是黑夜族的大洋生灵,它们是我的听众,我把我的思想传予它们,那音波的频率让我快乐!读者?这社会的读者吗?要我为迎合他们,摒弃掉我所有的独特的个性?”

       ——就算你们用千万大军打垮我,烧死我!就算我尸骨无存!这样的想法,我想都不会去想!

       ——离群索居。要我手写我心,我心知我音。懂了吗?

      这是天狼星的声音,那颗尚且属于萌芽阶段的新星听见了,它记住了。

      “如果你为了自己的梦想疯疯癫癫,那就让我陪你去疯!如果你安静下来想找人倾诉,我就是不二人选。如果你被别人呵责,就让那些无知的家伙见鬼去吧!”

       它和她心灵感应,人间,她仰天大笑,背着手大步向前。弯曲细长的烛火浮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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