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曾庭民

整理：叶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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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曾庭民，广东湛江人，今年31岁，因为普通话不标准，每次自我介绍太麻烦，我就直接改名叫小民了。

我在消防部队服役12年，现在和退役的战友们组了一支“小人物乐队”，在做消防公益巡演。我们计划用一年时间，边走边演讲边演唱，走遍全国40个城市，宣传消防知识。

我从小就是一个问题儿童，经常逃课打架，初中没毕业就不肯读书。老爸跟我大吵了几天，最后愤怒地给我两个选择：要么回学校好好读书；要么收拾好衣服，滚出家门。

我二话不说，收拾好衣服，跟他讲：你给我三百块路费，我立马就走。

当时就把老爸气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老爸哭，意识到自己太混账了，就跟老爸说想去当兵，拍着胸口讲：“就算跪着走，我也要走完这两年。”

我最初对于消防的印象，就是听说在路上一定要给消防车让道，不然被消防车撞死，得不到赔偿。

2003年12月，我到了部队才知道，原来消防部队是武警部队的一个序列，也是公安机关的一个警种。刚进部队的时候，感觉比我想象中要辛苦一万倍。

规定六点钟起床，为了把被子叠成跟豆腐块一样，四点多我就偷偷摸摸起床了。每次做完俯卧撑，吃饭端着碗，手一直在那里抖。有时吃不饱，就偷偷在口袋里放些零食，被逮住就要罚跑步。

我们在户外训练，冬天手被冻到裂开，最严重的是关节冻爆了一个口，能把一根筷子放进去。

两年义务兵结束时，我不知道回家干什么，就留在部队当志愿兵(现在叫士官)。

直到2015年12月5日，我才退伍，那天，我哭得稀里哗啦。那是我当兵第三次哭，哭得惨不忍睹，睡到凌晨，醒来又哭。

前两次哭，是我刚到部队时穿救火的衣服，规定16秒达标，班里只有一个人达标，吃饭时只有他可以吃菜，其他人只能吃白饭，也不能喝汤，要求一分钟吃完。我守着一碗白饭，那种委屈从来没有过，我扭过头去，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擦了眼泪，低头猛吃。

还有一次是站军姿，站两个小时，头上顶着我们的消防帽子，一动就掉下来，掉下来就会被惩罚。想到以前在家里的舒服生活，强忍着的眼泪就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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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消防部队服役整整12年，都在一线救火，见过很多因为火灾而家破人亡的事故。

我救的第一场火，是一辆大货车着火，里面装满苹果牌的衣服和鞋子。坐在消防车上，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们是新兵，老兵不许我们进到火场里面去，等他们扑救差不多了，才放我们进去感受一下。火场里面很热，我很紧张，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很多年前我救过一场火，当时城中村的一座民房三楼着火，环境很复杂，消防车进不去。我看到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口，手抓着防盗窗，她求救的眼神和绝望的呐喊声，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当我们把她救下来时，小女孩的背部已经烧焦了，她不喊疼，也不叫痛，只是抽搐个不停。

2009年，有一次在火场里，队友安排我把一位老奶奶救出去。老奶奶一直往火场里面冲，她说：“家里的微波炉和高压锅是新买的，如果我不把它们搬出来，儿子和媳妇会骂死我。”

这句话，让我很震惊。为什么年轻人会灌输这种思想给老人家呢？

我第一次接触到尸体，也记忆犹新。当时战友先进入火场，里面很黑，浓烟滚滚，伸手不见五指。他就在里面摸，猛然看见有个遇难的老人家，立刻吓得跑掉了。他撞到我身上，我喊他，他听不到，和我招了一下手。

我进去的时候，也摸到了遇难者的尸体，赶紧缩手，转身跑出来。尸体被烧焦了，那个味道特别难闻。我回去之后，把救火的手套丢掉，吃饭的时候看到肉就恶心，几天都吃不下去。

很多人以为，消防兵穿上那套战斗服，就天下无敌、刀枪不入了。其实我们也是肉体凡胎，也会遇到危险，也会害怕。那次我们到了现场，三层楼已经烧得通透，喷射进去的水，流出来都变成开水了。我们穿的水鞋，已经算是很厚的了，高度到膝盖部位，最后都烫得我们没办法在原地站着，只能来回走。喷上去的水马上就变成蒸汽，水滴落下来，脖子马上起泡。

由于现场还有化学品，后来我们就内攻。战友蹲着，我站在门边上，拿水枪往里面喷。可能是煤气瓶倒了，煤气泄露，顺着水流出来，上面都是蓝色的火焰。第一波火焰被我用水枪打散，第二波火焰流出来，水枪根本打不散。快流到战友脚下，他没看到，我踹了他一脚，喊他“撤”。撤到了边上，脱掉面罩，我和战友就晕了，中毒了。

被送去医院抢救时，我躺着看到天花板在头顶不停地跑。等到清醒过来，我发现在打点滴，然后我们被拉到一个吸氧的太空舱里面。

这是最危险的一次，其他的就数不清了。烧伤、割伤、烫伤、碰伤，不计其数，包括我有一次救火，没有戴手套，那个门被烧得很烫，我下意识地去抓门把手，立刻就被烫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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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的业务范围很广，很多人以为只是救火，其实地震，还有交通事故，捅马蜂窝，开门开锁，跳楼，跳桥，跳电线杆，救猫救狗的都有。

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个警情，一个小伙子拿了把刀，站在一栋高楼走廊的外墙，因为女朋友的妈妈不同意他们交往，所以他要以死相逼，情绪特别激动。

为了稳住他，我过去跟他聊天……聊着聊着他对我放松了警惕，我突然冲过去，抓住他背后的衣服，按住他的头用尽全身力气往里拉，战友从后面冲过来把他按住，后来我发现，我的军装被捅了一个大洞。

其中也有很多搞笑的，奇葩的救援，我遇到很多次跳树的。有一次，一个男的要跳树，我们到了现场，他说“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了。”其实树不到两层楼高。

很多跳楼的，总是耗着，天黑了说饿了，让送夜宵，渴了，让送水。

有一次救猫，那个人住在五楼，他家的猫跑到六楼被卡住，下不来了。我们需要依靠梯子爬上去，还要绑绳子，要是摔下来不堪设想。

虽然我们心里也想过：猫的生命重要还是消防员的生命重要呢？但是没办法，群众报警了，我们就得处理。

有个姑娘的家里着火了，她跑出来很着急地说你们赶快进去，我的daddy在里面。我以为是她老爸在里面，就赶紧进去，找了很久，没有发现人，就出来和她说里面没人，只有一条狗。她说对啊，那条狗就叫daddy。于是我们就把那条狗救出来了。

我还救过一个婴儿。那次是12楼着火，一对夫妇跑下来了，结果把婴儿丢在家里。我跑上去把婴儿抱下来，他们特别感激，当场就给我跪下了。不过没想到，13楼有人遇难了。那人躲在家里，以为不会有事，结果被浓烟呛死了。

我不喜欢看关于消防员的影视剧，觉得太假了。比方进到火场的时候那么酷，抱一个美女出来，还跟美女发生了爱情故事。实际上我进火场就像做贼一样，慢慢地摸，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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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刚当士官，工资才800元。我们部队旁边有个琴行，里面有一套二手的架子鼓，我很冲动地去借钱把架子鼓买回来。敲了几次，因为不懂，就扔在一边了。

2008年，部队来了一个新兵叫李嘉诚，跟那个富豪的名字一模一样。他懂得弹吉他，教了我一些简单的知识，后来我就看书自学。那年年底，中队要举办联欢晚会，队长说你有架子鼓，怎么不组个乐队来表演一下。

于是，我就去怂恿战友，勉强拉起了一支乐队。当时还有个吉他手是主唱，后来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就霸占了主唱的位置。我发现乐队自己玩下去不行，就从外面找了一个老师叫谢飞，来教我们，每人交50元学费。

一共19个人报名，最后只有一个人坚持下来，就是现在的吉他手李聪。玉树抗震救灾的第一个活人是他救出来的，他荣立了个人一等功。我有个老乡郑陈惠，平时我们叫他小黑，那天我们在班里商量，差一个贝斯手，刚好小黑从我们旁边走过，他听了说不弹，我开玩笑说以后就不要进我们三班。他想了一下说，好吧那就弹。

我的鼓闲置了好久，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在敲，很有节奏，我跑过去就对那个战友说以后你来打鼓。2011年我们的鼓手退役，刚好来了一个新的鼓手。因为部队里面不断有人退伍，我退役的时候，乐队几乎要散了，但我的心底一直有个心愿——做全国公益消防巡演。怎么办？我就把战友们重新集合起来。

“小人物也有大梦想”，我们的小人物乐队有6个人，我任主唱，谢飞担任乐队指导，李聪是电吉他手，小黑是贝斯手，还有陈健聪，曾是火情侦查员，现任乐队鼓手。1996年的“小鲜肉”罗志伟，曾任战斗员，现任乐队吉他手。

他们为了和我做全国公益消防巡演，都从单位辞职了。没有他们的支持，就没有如今的全国公益消防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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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问我们为什么要做全国公益消防巡演？

因为我们见过了太多因为火灾而家破人亡的事故。除了痛心和惋惜，我设想如果人们的防火和逃生意识增强一点，有些悲剧是可以避免的。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24小时紧绷神经和坚守在岗位的消防人员，更多时候需要的是家庭“消防员”。

我们去救火时经常发现，现场围满了人，都在忙着拍照发朋友圈，不管有没有伤亡。

消防是十大高危行业之首。每个消防员进入火场救人，上一秒进入火场，下一秒可能就出不来了。大家都以为消防员很厉害，无所不能，其实他们都很普通，背后都有自己的家庭，每次救火，都希望自己平平安安进去，平平安安出来，然后吃上热饭，睡个安稳的觉。

在部队的前六年，我没有一次除夕的年夜饭能够吃好，要么在吃饭前就出警了，要么正在吃饭就突然出警，回来以后菜都凉了。

在消防部队当兵12年，我在现场看到的全都是痛苦、是灾难，虽然我们每天都在救人，但是我们并不想去做这样的英雄。去年在一家KTV，有人把空气清新剂放在了取暖机上，结果爆炸了。吧台里面的人，竟然用脚踩的方式来灭火，对距他不到三米的灭火器视而不见。火越烧越大，他一看灭不了，转身就逃也不报警，最终火灾造成十一人死亡。

如果他稍微懂点消防知识，稍微懂得如何去使用灭火器，那么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旦火情发生，即使迅速补救都会造成损失。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距离我们单位不到一百米的一个仓库着火了，我们赶到现场时，七百多平方米的大仓库已经烧得通透，后来得知着火后他们灭不了才报警的。

曾在活动中，我问大学生们，火警电话号码是多少？有人回答999。我一下子傻了，就开玩笑说：“大哥，你是卖感冒药的吗？”接着我问：“如果你家里发生火灾，第一时间是逃还是搬贵重物品？”他说肯定是搬东西啊，因为电脑里装了很多游戏。

在广州的北京路附近，一个家庭发生煤气泄漏，父母已经昏迷，年仅7岁的女儿找来湿毛巾捂住口鼻并开窗通风，然后向外求救，成功挽救了父母的生命。我了解到，那个小女孩正是从我们以前的活动中学会了应对煤气泄漏的处置方法。

以前每次出任务时，我就会幻想自己像孙悟空一样，身披战甲、脚踏七彩祥云，冲进火场、拯救别人。如果再配个月光宝盒那就更好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念着波罗波罗密回到灾难之前，制止悲剧的发生。可惜我不是孙悟空，也没有月光宝盒。

虽然我们退役了，不能再到一线救火，但我愿意像唐僧一样，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大家，防火比救火更加重要。为了让可爱的消防官兵们少一点流血牺牲，让家破人亡的火灾少发生一些，我们的全国巡演就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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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宣传消防知识，多是播放一些火灾案例，然后再拿消防器材出来宣传。以至于人们会误解是来推销器材的，宣传效果并不理想。但我们在活动中把消防和音乐结合起来进行宣传，加上现场的互动游戏讲解，发现人们特别是年轻群体更乐于接受。

为了准备巡演，我拿出了自己12年的退伍金，将近40万元，还借了将近20万元，每个队友拿出了3万元，还有朋友捐赠大概10几万元。

这个活动，我只想做成纯公益的，不要带有任何商业性质。有人找我们冠名，也是做公益项目的，把他们的名字挂在我们前面，但我后来把10万元退回给了他。我怕别人误解。

卖消防器材的，卖保险的，卖饮料的，我一律拒绝。

出发前，我们的各种设备投入已经花了60万元，改装了一辆流动舞台车，打开以后，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展演出。还买了一辆货车，用来运送物资。为了省钱，我们自己做海报，自己拍宣传片。

一路跌跌撞撞。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钱没有了，以后可以挣，但是这件事情如果不去做，以后也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最喜欢的音乐是我们的队歌《小人物》。第一段歌词是：“我很普通，长得也不是很好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朋友开始嘲笑我。我想是可能他们知道了，我的梦想了吧。没关系，这样的我没什么不好。”

另外一首歌里的歌词“不敢冒险怎能飞呢”，我很喜欢。这一次，我要和小伙伴们勇敢起飞。

2017年，我们计划开着两辆车在全国的40个城市，每个城市至少一场巡演，消防支队和我们一起联合来举办，每个省份都会去。

每场巡演，从开始的准备到结束布场，装设备，调试，演出，收东西，至少要5个小时。在广东的第一次巡演，是在大学里面做的，反响特别好，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

走出广东的巡演第一场，是在福建的一所希望小学，距离广州700多公里。2月23日，出师不利。我们的舞台车上路开了快200公里，没电了，充了电继续走，跑到快300公里的时候彻底没电了，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赣州钱南县没有配件。我的老班长冒雨从广州开车到赣州，晚上12点终于把配件送到，子夜一点多，修好车，连夜赶路，及时赶到了小学。

下很大的雨，没办法在室外举行，我们把物资和器材设备，抬到4楼。看到小朋友的笑容，我们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穿军装很严肃，其实私底下很逗比。每场活动都是一到两小时之间，全程都是我来主持。《小人物》必唱，《我最亲爱的你》、《这是我的路》也是主打歌，每次的歌曲会有调整，在小学里面，就选择小朋友喜欢的，大学里就唱爱情歌曲。

在江西，我们做了8场巡演，很多人跑到微博上鼓励和感谢我们，还说受到我们的影响，现在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习惯看一下灭火器在哪里？有没有过期？有没有消防隐患？怎么逃生？

这就是我们公益巡演的最大收获，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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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巡演是我们干过迄今为止最疯狂最勇敢的一件事情。我曾经很担心，没有人来预约我们，没人请我们宣传。我找过很多微博上的大号，说我们有个这样的公益巡演，很多回复说非常感谢，“但是”语气一转，就是各种拒绝理由。

我对自己的未来也有过担忧。但当我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我就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不怕问题，不怕困难，就怕自己不敢出发。现在我们已经出发了，有什么问题遇到了再想办法解决。

我们的梦想，是通过我们的努力让全中国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消防员”。

在歌曲《这是你的路》里，我写的第一句歌词是“会累会苦，不会认怂”，就是表达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但是我绝对不会认怂。其实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做不到，而是我们缺乏持之以恒的坚持。

我觉得很愧对家人。去年我在梅州做活动，那天奶奶快不行了，老爸怕影响我，就没有告诉我。等赶回去，却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今年家里的老房子改造，父母知道我做公益巡演，没有和我提，兄弟姐妹都要出钱，他们就帮我把钱出了。

关于未来的规划，我很想把消防做成一种文化，尝试用不同的方式传播。如果回到过去，再选择一次，我还会干消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