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一直在网上看一位同龄病友写的有关于在精神病医院住院的日记。
大家都以为的暗无天日的精神病院生活,被她以轻松玩闹的语气写了出来。看到她说每天有人安排起床、吃饭、吃药、运动、睡觉,看到她说大家住在一起,说话、打闹、分享零食和打牌,看到她说结识了弟弟、妹妹、阿姨、奶奶,看到她说病情发作的时候有很多人关心照顾,看到她说还有人向她表白…
我甚至开始有点羡慕她,我慢慢觉得,原来住院,也并不是那么绝望糟糕的一件事,总好过我现在,一个人远离世界远离人群,十天半月也出不了一趟门,说不了一句话。
我曾经也差点进了精神病院的。
当初去看病的时候,我只想着吃点药吧,缓解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哪怕变得麻木也好过现在万分。没想到确诊为重度抑郁,医生一边问我家人来了没有,一边大手一挥在病历上写下“住院”。医生极力要求,在其他病人需要排队等候床位的情形下,让我立即入院治疗。我又慌又委屈,语无伦次的跟医生说我不能住院,我得病的事谁都不知道,如果我要住院,那就谁都知道了。我爸妈可能连抑郁症是什么都没听过吧,他们会震惊、难过,然后失望吧!住院要花很多钱,我没有好好工作,没有什么积蓄,我马上三十了,还要花父母的钱来给我治病吗?不行的,我不能住院。
医生面无表情听完我说话,我边说边哭,也不知道他听清了多少,他只说,你的情况再不住院,出了问题我不负责。话虽说得极无情,但还是安排助理医生带我去面见了住院部医生。
这个医院的精神科全国领先,以至于专门有一整栋大楼划为“精卫楼”。我站在高挑宽阔的大厅门外,仰望着这栋楼,那么高,那么大,显得精神科病房特有的小窗户更加狭小,像一个个摄人魂魄的小黑洞,每间病房都塞满了人,现代人真有这么多烦恼,让自己想的入了魔,生了病,不愿面对这痛苦的世界,就躲在了这一个个小小窗户里面吗?
那一瞬间,我是有点动摇的,是不是住进这里面,就不用再面对世间一切事,没有了烦恼?
我跟着助理医生,绕开层层人群,乘坐医生专用电梯上了十几层。电梯门开,我看到了和以往见过的普通病区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的电梯间狭小却拥挤,六部电梯正对着的一小块空地不到二十平的空间,摆放着三排金属座椅、两台不知道作用的电子设备、好几个立架宣传海报,和拥挤的人群,和以往宽敞明亮连通病区护士站的大厅有着天壤之别。
电梯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旁有门铃和对讲系统,一群人挤在对讲系统前,急迫地和门内通话:“护士你好,我是几几病房几几床某某的妈妈,我来探病。”对讲机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等着!”过好一会,有钥匙开锁的声音,然后门打开一条缝,让刚刚通话的妇女侧身进入。然后换下一个人。
助理医生也需要排队,轮到她时,她自报名头和来因,这次倒是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让我俩进去,身后一阵拥挤,护士不忘教训门外的家属:“你们挤什么!这里就这么大,排队一个一个来!挤就能挤进来了?!”
进了大门,也不是护士站,门前三米的地方,还有一道紧闭的大门,靠门摆着一张会诊桌,有医生坐着,对着弯腰的家属叮嘱:“你们带来的那些东西,除了贴身衣物,其余的都拿走!里面不让带!苹果?苹果也不行!“右手边有一道小门,里面也不大,四五十平,摆着一排排长桌长椅,貌似是会客室,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和来访人员对坐谈话。
我和助理医生坐在会客室等了一会,从第二道门内出来一个年轻女医生,叫到我的名字,助理医生上前和她简单交接了一下,她点点头,只带我一人进了第二道门,然后转身,把门锁上了,还是双重上锁。
世界一下清静了,眼前终于是宽敞的护士站了,但和普通护士站的开放柜台不同,这里一面靠墙,另三面封上了玻璃,玻璃上有窗口,要不是红字写着护士站,倒更像是药房,只有一位护士坐在里面,走廊上偶尔过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看不出与常人的区别。
穿过护士站的时候,我往病房的方向瞅了两眼,大部分病房门都是关着的,只有正对着护士站的两三间病房开着门,没有吵闹声,连说话声都没有,有了外面的嘈杂作对比,这里显得异常安静。我不知道关着的门后面是否在上演鸡飞狗跳,但从出电梯门到现在,这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精神病院相差甚远。
年轻女医生打开一扇门——当然是用钥匙打开的,门后是一条长走廊,和病房前没有一点多余杂物的走廊不同,这里的走廊摆了柜子和绿植,柜子上还有归类的文件夹和一些日常用品,可见,这里是办公区了。
我跟着走到其中一间,除了摆着一组皮沙发外,和普通办公室无异。一位老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年轻女医生告诉我这是他们教授,就出去了。老教授示意我坐下,看了看我的病历,然后,和门诊医生同样的问题,又机械式的问了一遍,果然是一个医院的医生,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住院!
经过刚刚这一路,冷下来的,不仅是我的情绪,还有我的心。从进精卫楼到现在,我经过了多少门?就像重重关卡,每进一道门,就把我向世界的边缘推了一步,我身上“精神病患者“的标签就加深了一层。那几扇需要上两道锁的大门,在我这个”精神病患者“看来,充满了世人的不信任和嘲讽。我还没有进病房,就已经深深感受到了关在病房里的他们失去自由的滋味,治心病,该是循循善诱,而不是一道大锁,将他们隔离开来,硬生生划出与正常世界的边界。
原来,我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如此危险、需要赶紧锁起来的怪物了吗?
我又何尝不明白,发起病来的自己,有着多么不受控制的疯狂,不然,那个说爱了我整十年的人,怎么会说出“我怕你”,然后一走了之呢?
最亲近的人如此,还能指望旁人如何。
家人朋友的不解、初见精神病院的不满,和自身的想放弃,让我下定决心不住院了,因此任凭老教授如何劝说,也无动于衷。老教授也忙,三两句劝说无用,也没和我费过多口舌,叫来年轻女医生,带我去验血做检查。
心率检查就在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完成了,验血又回到了护士站,护士还在准备抽血工具的时候,刚刚还冷清不见人影的病区一下就聚集了十几个病人,他们围成半圈站在护士站外,隔着玻璃,毫无生气的脸却带着些许幸灾乐祸,我很理解他们,终日被关在这方寸之地,想是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消遣,于是一个新来的人,还是一个正在抽血的新来的人,可能就是他们今天最大的乐趣了吧!就这样,我被众人“观摩”着抽完了血。
年轻女医生本想带我走医生专用通道下楼,走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哎呀我忘了,你就算下了电梯,出去也是要钥匙的,你还是只能走普通通道。”然后又带我沿着我来的路,打开好几扇门,送我到了电梯间,就锁门回去工作了。两个小时了,电梯间还是一样拥挤,还多了两个带着被褥坐在地上的人。我逃似的的跑出精卫楼,去门诊部交钱、领药、回家。
一年后的今天,我看到病友的帖子,当初在精卫楼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但是我却没了当初对精神病院的抵触。这一年多来,精神病院已经不是一个能囚禁我的地方,而更像是能保护我、封存我的地方。
在家人朋友面前,你不开心要忍着,哭也只能躲在厕所里面哭,你痛苦到全身颤抖,得咬破嘴唇才能忍住不大声尖叫,然后再洗个脸,假装没事了,走出房门微笑。
而一个人的时候更惨,你全部的情绪、行为,只能自己消化,自己带着一种旁观的目光,观看完自己全套的表演,然后自己默默的收拾残局。没有人知道你刚刚经历了多大的惊涛骇浪,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多余,你到了后来,连发疯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躺着,就这样死去吧。等你死了,或许一个星期,或许一个月,等尸体腐烂发臭,可能会有人发现你。,这样的情形,比关在精神病院,要更凄凉吧?
而在精神病院里,大家都有病,是一样的人,你发疯、尖叫、摔东西、自残甚至自杀,大家都能理解,都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你,大家一起生病,一起吃药,一起治疗,没有人是特殊的,没有人会被指指点点。
而你的家人朋友,也会把你当成病人看待,管他是普通病人还是精神病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你不用一个人承受这一切了。或许,你还能够借由病人的特权,任性妄为一回,把你多年的孤独和委屈,就那样直白的不带掩饰的,发泄给他们听。他们就算不理解,也再不会责怪了吧?
你需不需要超越他人,工作、结婚、生子,出人头地,他人会不会拿你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身边的人对你有什么样的不切实际的期盼,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就都与你无关了。
这是我最后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