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个周六的午后,孩子打完羽毛球回来,门“咔哒”一声被推开,携进来一股外面世界的、活泼泼的热气。他几乎是雀跃着来到我面前,脸上蒸腾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急欲分享的、亮晶晶的光。
“妈妈,”他声音里的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我今天收到生日礼物了,你看!”说着,他举起右手,一杯蜜雪冰城的柠檬水在我眼前得意地晃了晃,那透明的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他额头上细密的汗,都散发着一种单纯的、清凉的快乐。
“谁送你的?”我有些讶异。在这座人际关系尚在编织的城市里,除了我和他父亲,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记得这个寻常少年的生日。
“就是小辰呀!”他的语调因兴奋而升高,“他说他还记得我的生日呢。虽然已经过去几天了,可因为我们只有周六才能见到,他就给我补上啦!”小辰,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他们是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毕业后,缘分又将他们牵到了一处羽毛球场,这学期的课恰巧排在同一个时段。童年的情谊,便在这你来我往的挥拍中,悄然延续了下来。
“那这孩子真是有心了,”我心里漾开一片温润,“你要好好谢谢人家。他生日是什么时候?咱们也该回赠一份礼物,礼尚往来嘛。”我循着成人世界最惯常的逻辑提议道。
“我只知道是七月,具体哪天就不清楚了。”他眨了眨眼,随即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在六月底就提前送他,不然七月放了暑假,就可能见不着面啦!”你看,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直接,却饱含着真诚。
“嗯,这样也好。人家既然记得你,重视你这个朋友,你也该把他的生日放在心上才是,下次记得问问。”
“知道啦!”他应着,声音轻快得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我看会儿开心锤锤去喽!”话音未落,他已捧着那杯珍贵的饮料,拿着平板电脑,陷进了沙发里,准备美美地享受这段由友情点缀的悠闲时光了。
我望着他那心满意足的背影,心底一片柔软的欣慰。在这喧嚣的世间,能有一个全无血缘的小伙伴在心上为他留着一小块地方,记得他的生日,这本身,不就是青春里最晶莹剔透的美好么?
傍晚,先生散步归来,我将这小事当作一碟清新的佐餐小菜,拌着晚风说与他听。不料,他却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反问道:“你看那杯饮料,值不了几个钱,他却高兴成那样。我们送他的礼物,哪一样不是这的几十倍、几百倍,什么时候见他这么高兴过?你知道是为什么?”
“这哪里是钱的事?”我失笑,“被小学毕业一年多的同学还记挂着,这份心意,本身不就是最值得开心的礼物吗?”
“错啦,”先生摆出一副理性分析的神情,“同学的礼物,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我们的礼物,是‘意料之中’。他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却笃定我们一定会送。”这番话,像一把冷静的尺子,试图去丈量那杯饮料里究竟藏着多少克惊喜,多少毫克期待的落差。
“说吧,你是不是在妒嫉他的同学?”我忍不住打趣他,用一句玩笑,去截断他那或许过于清醒的剖析,“一杯饮料就让你儿子乐开了花,让你这老父亲心里不是滋味了?”我总觉得,有些快乐,如同晨曦里的露珠,远远欣赏它的剔透就好,若真要去分析它的成分,反倒让它瞬间蒸发了。
“你呀,想到哪里去了。”先生被我这清奇的脑回路一击,顿时语塞,笑着摇了摇头,便也不再深究,忙自己的事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风,正与树叶絮絮低语,那簌簌的声响,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将我的思绪牵回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的我,像一株长在角落里的植物,总是独来独往。从山村走入镇上的中学,内心是怯怯的,裹着一层自卑的硬壳。
当班上的女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昨晚电视剧的剧情,或是交换着心仪歌手的海报时,我只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一脸茫然。她们口中的世界,于我而言,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河。后来我知道,她们家的彩色电视能收到许多电视台,她们家附近就有出租录像带、售卖流行磁带的音像店。
而我家那台信号不稳的黑白电视机,以及屋舍四周那无尽的、沉默的田地,是无法与之相比的。于是,我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通过文字这扇窗,去张望那个我无法亲身触及的、热闹的外部世界。
想到这里,我再看向沙发上那个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的身影,心境便豁然开朗了。我的孩子,他几乎拥有我童年时所渴望的一切,物质丰沛,视野开阔。
然而,作为独生子,他或许也独独缺少了一样我最习以为常的东西——来自同龄兄弟姐妹的、无时无刻的陪伴与吵闹。如今,能有小辰这样一个伙伴,从懵懂的幼儿园,到嬉闹的小学,再到忙碌的初中,一路相伴着成长,即便不在同一班级,也能在周末的球场上,聊聊各自的见闻与烦恼,这何其不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那一杯寻常的饮料,早已超越了糖水与冰块的物理构成。它是一个信物,证明着他并非孤身一人行走在他的青春旷野上。这份在时光里沉淀下来的、不涉利害的友情,是如此珍贵,像一颗被海浪冲上沙滩的、完好的贝壳,值得他,也值得我们,去小心地拾起,好好地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