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三代叙事

1    王磊把最后一片药放进女儿嘴里时,窗外的霓虹灯正把客厅照得像块浸了油的调色盘。五岁的念念咳得小脸通红,小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袖口 —— 那是去年公司发的文化衫,印着 “星际拓荒,共筑未来”,现在袖口磨出了毛边,像他没刮干净的胡茬。

    “爸,星星上有水吗?” 念念含着药问,声音黏糊糊的。

    王磊摸了摸女儿发烫的额头,没说话。茶几上摊着张 CT 片,医生说右肺有个阴影,和他爸当年的片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爸王建国是咳死的,肺里装着半个世纪的煤渣;他爷爷王老实也是咳死的,肺里是黄土高原的风沙和血。三代人的肺,像三个装着不同垃圾的陶罐 —— 他爷爷那个,此刻正蹲在电视柜上,罐口裂着道斜纹,里面插着去年的春联残片,红纸上 “福” 字被油烟熏得发黑。

    那陶罐是太奶奶传下来的。1930 年春天,晋北的山坳里还飘着雪,太奶奶就是抱着这陶罐,在井台边被推倒的。王磊小时候总听爷爷讲这段,爷爷说那天太奶奶纺车转得比往常快,棉线在锭子上绕出密密麻麻的圈,像井台上冻住的裂纹。

    “老实,去把井台守好。” 太奶奶把陶罐塞进爷爷怀里,罐底还温着,盛着昨晚攒下的半罐水。那年大旱,山坳里的老井见了底,邻村的李老三带着人马来抢,说井是他们祖宗挖的。爷爷那时才十六,穿着打补丁的土布褂子,站在井台边,手里攥着根扁担,扁担头缠着太奶奶纳鞋底的麻绳。

    “水就是命。” 太奶奶拍了拍他的背,纺车突然 “咔嗒” 响了一声,断线了。

    后来的事爷爷说得断断续续。他只记得李老三的锄头砸在井沿上,火星溅到陶罐上,烧出个黑印子;记得太奶奶扑过来护陶罐,被人从井台上推下去,腿摔折了,躺在雪地里像捆破棉絮;记得他自己被打得晕过去前,看见井水混着血沫子往上冒,红得像太奶奶染布用的苏木。

    官府来断案那天,日头毒得很。穿长衫的官老爷站在土坡上,手里摇着扇子说:“井归张大户。” 张大户是邻村的地主,给官老爷塞了两袋小米。爷爷他们村的人跪在地上哭,太奶奶用没摔折的那条腿撑着地,爬过去抓官老爷的靴子,被衙役用鞭子抽开。陶罐从她怀里滚出来,在地上转了三圈,裂了道缝 —— 就是现在电视柜上那道。

    “水还是归了人家。” 爷爷晚年总坐在门槛上摩挲那道裂缝,“可后来呢?张大户雇人挖深井,挖到石头缝里的毒水,喝死了半村人。咱逃到河边住,河水清得能看见鱼卵石,谁知道上游盖了工厂,黑水往下淌,鱼都翻了白肚子……” 他咳得弯下腰,痰盂里溅出几点血丝,“你太奶奶到死都以为,抢赢了井就能活命。”

    王磊的手指划过陶罐裂缝时,手机突然震了。是公司群里炸了锅,小李发了段视频:撒哈拉沙漠里立起了座银色高塔,塔尖直戳云层,配文 “清洁能源站落成!可控核聚变 + 太阳能矩阵,彻底解决能源危机!” 后面跟了二十多个鼓掌的表情。

    王磊想起他爸王建国。1966 年的秋天,他爸也是这样站在工厂门口鼓掌。那时洛阳的化肥厂刚立起第一根烟囱,红砖砌的,高得能捅破天。他爸穿着新领的蓝布工装,胸前别着 “先进生产者” 的奖章,在人群里踮着脚看烟囱冒烟 —— 烟是灰黑色的,飘到天上像块脏抹布,可那时所有人都说:“这是工业的味道!是进步的味道!”

    王磊小时候总翻他爸的铁皮饭盒。饭盒底刻着 “抓革命,促生产”,里面偶尔会有半块红烧肉,油汪汪地浸着粮票。他爸总在饭桌上讲工厂的事,说炼钢炉有多烫,说高炉里的铁水红得像日出。可到了 1978 年冬天,他爸回家时饭盒是空的,工装上沾着机油和血。

    “老张没了。” 他爸把工牌摘下来放在桌上,工牌是铝制的,边角磨圆了,上面的照片里,老张笑得露出两颗黄牙。王磊后来才知道,那天厂里开批斗会,说老张是 “右派特务”,因为他说高炉温度不够,炼出的是废铁。“他爬到高炉顶上喊‘你们看!铁水都发黑了!’” 他爸灌了口酒,声音发颤,“然后就跳下去了。掉进炼钢炉里,连骨头都没剩下。”

    1985 年工厂倒闭那天,王磊跟着他爸去厂区。烟囱还立着,只是不冒烟了,像根断了的骨头。他爸走到炼钢炉前,把那枚 “先进生产者” 奖章掏出来,扔进炉底的积灰里。“当年说要超英赶美,” 他爸蹲在地上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结果呢?炼了二十年废铁,把地底下的煤挖空了,把河里的水弄脏了…… 你爷爷当年逃到河边,现在河边的草都长不出来了。”

    王磊起身去给念念倒温水时,窗外的霓虹灯突然灭了一片。小区群里有人喊:“停电了!说是能源站过载!” 他摸黑找到手电筒,光柱扫过墙上的日历 ——2043 年 6 月 18 日。三天前,联合国刚宣布启动 “猎户座计划”:在月球建氦 - 3 开采基地,在火星种转基因藻类,“迈向更高级文明阶段,解决地球资源危机”。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老板发来的消息:“紧急会议,带上星际资源定位系统的数据。” 王磊捏着手机站在黑暗里,听见女儿又开始咳。他想起昨天偷偷拷贝的数据 —— 系统定位到一颗类地行星,液态水储量是地球的三倍,但报告里被改成了 “资源匮乏,无开发价值”。小李偷偷告诉他:“老板把数据卖给了星链集团,他们要垄断这颗星球。”

    楼下传来吵嚷声。有人在喊 “没水了!自来水是臭的!” 有人在哭 “我孙子喘不上气!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王磊走到窗边,借着远处应急灯的光往下看:小区门口挤满了人,有人举着矿泉水瓶砸保安亭,瓶子摔在地上裂开,流出褐色的水,像他爷爷那只陶罐里漏出的浑水。

    “爸,星星上…… 也会有人抢水吗?” 念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他身后,小手抱着他的腿。

    王磊蹲下来,把女儿搂进怀里。黑暗中,他摸到念念后颈有颗小小的痣 —— 和他爸、他爷爷长在同一个地方。三代人的痣,像三颗钉在时间线上的图钉。他想起爷爷说太奶奶被推倒时,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只陶罐;想起他爸把工牌扔进炼钢炉时,火苗突然窜高了半尺;想起自己昨天把真实数据发到匿名邮箱时,手指抖得像发了疟疾。

    “不会的。” 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比黑暗还轻,“星星上…… 星星上大概也有很多很多陶罐吧。”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能源站的爆炸声。红光映亮了半边天,把王磊和女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张被揉皱的纸。他看见墙上影子的手还在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像太奶奶当年纺车转动的声音,像他爸工厂里机器轰鸣的声音,像此刻楼下人群的哭喊声 —— 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在寂静的黑夜里翻涌,像他爷爷罐子里那捧永远也喝不完的、浑得发腥的水。

2    王磊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窗帘缝里漏进道白光,照在念念脸上 —— 女儿睡得很沉,眉头却皱着,像只受惊的小猫。他摸了摸床头的手机,屏幕裂了道缝 —— 昨晚跑下楼找救护车时摔的。群里有新消息,小李发了张照片:撒哈拉的能源站塌了半截,银色外壳扭曲成麻花状,配文 “技术事故,已控制”。下面有人问:“那水呢?自来水什么时候来?” 没人回答。

    他起身去厨房,水龙头拧了半天,只滴下两滴锈水。冰箱里还有半瓶矿泉水,是上周公司发的 “星际特供”,瓶身上印着宇航员在火星插国旗的图案。他倒了点在手心,凑到鼻子前闻 —— 没味道,但他总觉得有股土腥味,像爷爷当年从河里挑回来的水。

    “醒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妈端着碗粥走进来。老太太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像张弓,手里的搪瓷碗缺了个口 —— 那是他爸当年用的碗。“楼下老张媳妇说,超市今天补货,去晚了又抢不到。”

    王磊接过碗,粥是灰绿色的,里面飘着几片菜叶。“妈,您喝吧,我不饿。”

    “喝!” 他妈把筷子塞进他手里,“你当我不知道?念念的片子我看了!跟你爸一个样!当年他咳得躺床上起不来,还惦记着工厂那点破事……” 老太太突然不说了,眼圈红了 —— 她很少提王建国,就像王磊很少提爷爷王老实。三个男人,三段咳嗽声,像根绳子,把这个家捆了三代。

    王磊喝粥时,手机又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一张卫星云图,蓝色星球旁边标着个红圈 —— 就是他偷偷定位的那颗类地行星。下面有行字:“资源即真理。要么加入我们开采队,要么等着地球变成第二个火星。” 发件人显示 “星链集团”。

    他想起昨天开会时老板说的话:“地球资源只够再撑十年!” 老板拍着桌子喊,唾沫星子溅到投影仪上,映出的地球照片晃了晃 —— 照片里的地球蓝得像块宝石,但老板用红笔圈出了大片黄色:沙漠在扩大,冰盖在融化,像块正在溃烂的伤口。

    “我不去。” 王磊把手机扔回床上。

    “你敢!” 他妈突然站起来,搪瓷碗 “哐当” 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念念等着钱治病!你爸当年为了供你上学,捡破烂捡到半夜!你爷爷为了让你爸活下去,逃荒走了三天三夜!现在有机会去星星上……”

    “去抢吗?” 王磊打断她,声音哑得厉害,“跟爷爷抢井、跟你爸抢工厂一样?抢赢了又怎么样?爷爷抢来的水是毒水,爸抢来的工厂毒死了老张!现在去抢星星上的水,然后呢?等那颗星球也被挖空了、污染了,再去抢下一颗?”

    他妈愣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粥渍上,映出细小的灰尘在飞 —— 像爷爷当年井台上的血沫子,像他爸工厂里的煤渣子,像现在城市上空的 PM2.5。

    突然,门铃响了。王磊打开门,门口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胸前挂着 “环境监测中心” 的牌子。“王先生,我们来取点样本。” 男人举着个试管,“念念小朋友的血液样本,还有家里的自来水、空气…… 上面说她的病例很典型,可能和‘文明跃迁综合征’有关。”

    “什么综合征?”

    “就是……” 男人推了推眼镜,声音低了下去,“从一级文明到二级文明,人类平均寿命降了五岁;从二级到三级,现在儿童肺癌发病率涨了十倍…… 上面不让说,但我们怀疑……” 他突然停住了,往楼道两头看了看,“怀疑是进化的代价。每次文明逻辑升级,都得有人…… 有人当祭品。”

    王磊关上门时,听见念念在屋里喊:“爸!我梦见爷爷了!他说他那只陶罐装满水了!” 他走进卧室,女儿正坐在床上笑,手里拿着那只裂了缝的陶罐 —— 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抱上了床。陶罐里空空的,但念念把手伸进去,像是在捞水,笑得咯咯响:“爷爷说水是甜的!”

    王磊蹲下来,看着女儿的笑脸。阳光透过窗帘缝照在陶罐上,裂缝里积着的灰尘被照得发亮,像撒了把金沙。他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老实啊,你记住,水从来不是抢来的。是老天爷给的,是地里长出来的……” 那时爷爷已经说不清楚话了,但手还在摩挲那道裂缝,“可咱们偏要抢…… 抢来抢去,最后把老天爷给的水弄脏了,把地里长水的根挖断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星链集团的短信:“最后通牒:今晚八点前签约。否则念念小朋友的医疗资源将被取消。” 王磊看着屏幕上的字,突然笑了 —— 他想起他爸把工牌扔进炼钢炉时,火苗也是这样窜起来的;想起爷爷看着邻村人喝毒水时脸上那麻木的表情;想起太奶奶被推倒时,手里那只陶罐转了三圈才停下。

    他拿起手机,给老板回了条消息:“数据我删了。” 然后把手机关机,电池抠出来扔进垃圾桶 —— 电池上印着 “可持续能源”,现在像块没用的废铁。

    “念念,咱们去河边。” 王磊抱起女儿,拿起那只陶罐。

    “去爷爷说的那条河吗?有鱼卵石的那条?”

    “嗯。” 王磊走到门口,他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眼圈还是红的,但手里拿着个布包 —— 里面是三个馒头,用干净的手帕包着。

    “路上吃。” 他妈把布包塞进他怀里。

    楼道里挤满了人,都在往楼下跑,喊着 “超市开门了!快去抢水!” 王磊抱着女儿,逆着人流往上走 —— 顶楼的天台。他记得小时候在这里放过风筝,风筝线断了,飘向远处的工厂烟囱,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能源站还在冒烟,只是烟变成了灰白色,像条长长的裹尸布。王磊把陶罐放在天台边缘,对着风举起 —— 风灌进陶罐,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太奶奶纺车的声音,像他爸工厂的机器声,像楼下人群的哭喊声。

    “爸!你看!” 念念突然指着天空喊。

    王磊抬头望去。云层裂开了道缝,露出后面的星星 —— 不是城市夜晚那种模糊的光斑,是密密麻麻的、亮得刺眼的星星,像撒了一地碎玻璃。其中有颗星特别亮,蓝盈盈的,像块浸在水里的宝石 —— 就是他定位到的那颗类地行星。

    “那是水做的星星吗?” 念念问。

    王磊抱着女儿,没说话。他想起爷爷罐子里那道裂缝,想起父亲工厂里倒下的烟囱,想起自己手机上裂开的屏幕。三代人的痕迹都刻在上面,像文明逻辑升级时留下的疤。他突然明白爷爷说的 “祭品” 是什么 —— 不是某个人、某群人,是每一代人心里那点对 “水是甜的” 的念想;是太奶奶抱着陶罐时眼里的光;是父亲看着烟囱冒烟时脸上的笑;是念念此刻指着星星时亮晶晶的眼睛。

    风还在吹,陶罐呜呜地响。王磊把女儿搂得更紧些,感觉她小小的身体在怀里轻轻颤抖 ——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兴奋。她还不知道什么是一级文明、二级文明,不知道什么是资源争夺、生存竞赛,她只知道星星是亮的,水是甜的。

    也许这样就够了。王磊想。也许文明的进步从来不是爬梯子,是在泥坑里打滚 —— 滚一身血,滚一身泥,滚到最后忘了为什么要滚,但只要还有人记得星星是亮的、水是甜的…… 也许就不算白滚。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儿,念念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天台上空,那颗蓝色的星星越来越亮,像滴眼泪,悬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 —— 那是三代人咳出来的血,是太奶奶摔断的腿骨,是老张跳进炼钢炉时的火光,是此刻楼下抢水人群里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在风里凝成一滴泪,亮得让人心疼。

     陶罐还在呜呜地响,像首没人听得懂的歌。王磊抱着女儿,坐在天台边缘听着,直到太阳升起来 —— 太阳是红黄色的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太奶奶当年纺车锭子上缠着的棉线,软乎乎地裹着三代人的骨头,裹着这颗被挖得千疮百孔、却还在转个不停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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