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晓白
元代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写:“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在中国传统爱情故事中,“有情人终成眷属”,是“爱”的极致体现和最圆满境界,也是判断结局悲喜的度量衡。
从《孔雀东南飞》、《西厢记》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甚至是《红楼梦》,等等,无一不是围绕着“成眷属”这个主题。
这个主题,指向社会道德规范之内的爱情观:爱情,只是手段,而婚姻,才是目的。
换句话说,男女相恋,只有两条路,要么修成正果,要么劳燕分飞。
而在民国,有一对恋人,却完全不在这个“桎梏”之中。
他们在“婚”和“散”的模式之外,彼此知己相酬,别立了“虽遥望天涯,却厮守一生”的典范。
他们是胡适和韦莲司。
01、初见: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胡适喜好交友,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在他结交范围内。
“我的朋友胡适之”,曾经是许多人的口头禅。
1910年9月,作为第二批考上庚子赔款公费留美的学生之一,19岁的胡适,前往位于纽约州北部绮色佳小城的康奈尔大学求学。
这个小城依山面湖,风景秀丽,学校掩映在山上的绿树浓荫中。
既有美景,自然也少不了美人。
喜好交友的胡适,因为与康奈尔大学地质系教授亨利·韦莲司是邻居,常常登门做客。
大家欢聚畅谈,来言去语间,教授的小女儿韦莲司多次被人提起:
这是一个喜欢漫游的女孩,足迹已遍布美国、古巴、意大利等地;她的某个雕塑作品,获得了数项殊荣……
听得多了,年轻的胡适内心有了波动,虽不见伊人,亦心有向往。
1914年6月18日,胡适应邀参加一个婚礼派对时,邂逅了回家度假的韦莲司。
只见她留短发,着简单衣衫,一副典型的“波西米亚”先锋派艺术家形象,端然大方,却又落拓不羁。
吃完饭,两人并肩沿着湖滨漫步,畅兴对谈。一路走过,落叶铺地、夕阳依山,三个小时悄然飞逝。
初次会面,两人相互为对方的才华见识所折服。
胡适在《留学日记》中,毫不吝啬对韦莲司的赞美:
“其人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虽生富家而不事服饰”。
进而感叹:“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识力、魄力、热诚于一身者,惟一人耳。”
自此,一场跨越将近半个世纪的“莫逆之交”拉开帷幕。
02、相知:高山遇流水,至情酬知己
世界广袤,人海茫茫,两人能相遇,当属缘分;但能否扺掌而谈、两心相知,还要看外部客观条件。
当时的美国大学生,用胡适的话来说,是“大多数皆不读书,不能文,谈吐鄙陋,而思想固隘”,因此,在这种情景下,高洁狂狷、才貌俱佳的韦莲司,即便身边追求者众多,但没有一个是“对的人”,她倍感寂寞。
胡适的出现,让韦莲司第一次体验到了“人生得一知己”的快乐。
短短几个月内,他们频频相伴出游,绕湖慢行;还一同去教堂观摩西方婚礼、看画展。
两人交谈的内容,从文学艺术,到时政格局,无一不涉及。
胡适早期的思想发展,颇受韦莲司影响。
他在1914年12月7日给韦莲司的信中写到:
“也许你不知道,在我们的交往之中我一直是一个受益者。你的谈话总是刺激我认真的思考。‘刺激’这个词不恰当,在此应该说‘启发’。我相信思想上的互相启发才是一种最有价值的友谊。”
还称赞她为:“可以导自己于正确航向之舵手。”
在认识韦莲司之前,胡适对子女的教育认知是“为国人造贤妻良母”,受韦莲司影响,转变为“教育出一种自由独立的女子以感化国人道德,振兴衰弱。”——而这,后来成为中国妇女解放的目标。
1937年,中国遭到日本侵略,抗战已经到了最危机时,胡适认为作为国民、一个中国人,有义务解救中国的危亡,而不是“当官”。
因此,在要不要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这个问题上,他犹豫不决。
韦莲司的劝说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她说:“我觉得像你这样一个人,不应该只是属于中国,应该属于全世界、属于全人类。”
胡适听了后,大受鼓舞,终于受命担任驻美大使。
当然,一输一出之间,影响并非单方面。韦莲司也深受胡适启发。
她在给胡适的信函中写到:
“你和父亲都把我惯坏了,你们教我,而不把我送去学校......”
“你总是给我心智上的启发,我非常喜欢。”
高山遇流水,伯牙见子期。
虽然韦莲司年长胡适6岁,两人仍从酬酢往来,成莫逆之友。
有人厮守一生,仍是咫尺天涯;有人初逢乍见,却为知己至交。
03、相别:十年遥相望,冰心寄鸿雁
1917年6月14日下午,胡适听从母亲“回国完婚”的安排,踏上了归程。
与韦莲司这一别,长达十年之久。
这是怎样的十年呢?
回国之初,胡适就发出“我们已经回来,世界从此不同”的战斗口号。事实上,这确实是他人生巅峰的十年。
这期间,生活上,胡适结婚、丧母、生子;
事业上,他成为北京大学的教授、白话文运动的领袖、中国文艺复兴之父、国际知名的学者,并完成或展开了他一生中所有重要的运动和改革、著述和出版。
可以说是身心安顿、名利加身。
这期间,韦莲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胡适。
她在得到胡适的婚讯后,写了一封不曾寄出的情书:
“这让人痛心的后知后觉,在你离开之后,我发现我爱上了你,在你离开很久之后,我发现这爱,竟然深入骨髓,无法忘记。”
这期间,他们一直靠书信互通音讯。很久以后,韦莲司在给胡适的信里坦露心迹:
“我想,我当时完全没有和你结婚的念头。然而,从许多方面说,我们在精神上根本早已结了婚。因此,你回国离我而去,我就整个儿崩溃了。”
十年后的1927年3月,两人在绮色佳重逢,可惜的是此番胡适公务繁忙,只待了两个星期就匆匆离去。
但久别重逢的美好回忆,双方都珍藏在心。
04、相爱:彼此交付,身心合一
1933年6月,胡适应芝加哥大学之邀,赴美作学术演讲,并特意去看望韦莲司。
毫无疑问,这次的聚会是韦莲司非常期盼的,胡适还未到来,她就写信说,“你的来访,对我而言,有如饥者之于食”。
而这一次的相聚,也确实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这次,才真正彼此交付,成为了身心合一的情侣。
9月上旬,胡适终于来到绮色佳韦莲司的家,12日才离去。
这次分别之后,韦莲司抛弃了所有的矜持,在13日的信中直白地表达了自己对胡适的爱恋:
“我想念你的身体,我更想念你在此的点点滴滴。我中有你,这个我,渴望着你中有我……”
胡适回应道:“星期天美好的回忆将长留我心。昨晚我们在森林居所见到的景色,是多么带有象征的意味啊!”
这一年,胡适42岁,年过不惑;韦莲司48岁,年近半百。爱情的号角吹响时,两人都有着年轻人的热烈和纯真,让人动容。
事实上,独身的韦莲司,一直以来都不乏追求者。
在她52岁这一年,还有两个狂热的追求者向她求婚。
韦莲司征求胡适的意见,胡适表示赞成,但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几乎是结束单身生活的最后机会。
她在1937年11月11日——这个现如今被我们称为“光棍节”的日子里,用无比感伤的语气写信给胡适说:“我无法跟每一个要跟我结婚的人结婚!而讽刺的是,我也永远无法和我唯一想结婚的人结婚。”
她在等这世间唯一契合的灵魂:除了你,我谁都不爱,也谁都不要。
05、疑问:为什么相爱却不能相守?
胡适与韦莲司的故事,是错过,是遗憾,让人唏嘘。
一个需要一位“引领者”。
胡适说:“吾早就需要一位‘舵手’,他能指明方向,使吾沿着正确之航线前进。然而,迄今为止,除足下之外,还没有人能给予吾如此之帮助,而这正是吾之所极需的。”
一个刚好能担此重任。
韦莲司对胡适渊博的学识、深邃的思想、开阔的胸襟的形成,奉献了功不可没的力量。
这寂寥的人生啊,能得这样一位,足够在学识和思想上比翼双飞的灵魂伴侣,当真是人生幸事。
可是有人说过,喜不喜欢、合不合适、能不能在一起,是三件不同的事。
胡适14岁时,他的母亲就为他订了婚,未婚妻叫江冬秀。这对于胡适来说,人生大事就此“定格”了。
在1915、1916年,胡适的母亲听到谣言传到安徽乡下:胡适好像已经在美国另娶结了婚。
胡适当即写信给母亲:这完全是谣传,我和冬秀的婚约不必毁,不当毁,不该毁。
由此可见胡适的担当和孝义。
他在给韦莲司信里说:“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我欠她一切。”
他认为他对母亲“深恩难报”,从而“母命难违”——也因此,他和韦莲司,恨不相逢未嫁时。
纵观胡适的一生,他与韦莲司深情五十年,相知相惜,却止于书信往来。
韦莲司终身未嫁,深爱胡适,对他宽容大度,照顾其赴美留学的女友曹珮声,与其发妻江冬秀相处和睦。
这一场悠悠50载恋情,于胡适,是无奈于际遇的阴差阳错;于韦莲司,是嗟叹于命运的翻云覆雨。
才子佳人的情爱旅途,本该繁花似锦,奈何即便深情入骨、山倾海枯,也没能求个朝夕相对、同眠共榻。
一声叹息。
06、尾声:爱与不爱,都将成历史的尘埃
1960年,75岁的韦莲司从美国搬到一个小岛上,用毕生积蓄成立胡适基金会。
1962年,胡适去世,韦莲司写信给胡适长子胡祖望:“在他的墓边放十朵白色水仙,每五朵绑成一捆,你不必写是谁送的,就悄悄的放在他的坟旁。”
韦莲司为胡适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整理胡适写给她的书信。
1965年,韦莲司把近50年中胡适给她寄发的所有函件寄给远在台湾的江冬秀,这成了今天研究胡适不可或缺的资料。
周质平评价说:
“一个八十岁的老小姐,整理了伴着她度过了五十个年头的书信,而今她将这批书信寄给万里之外写信人的妻子。
这里头有半个世纪的深情,五十年的寂寞。多少悲、欢、聚、散,都伴随着信件的寄出而成为空寂!”
1971年2月1日,韦莲司在西印度群岛的巴贝多岛上,因一场事故而去世。至此,这个女子这一生的深情和遥望,以及爱而不得的怅惘,永久地消散在历史的烟尘中了。
这世上的大部分爱而不得,到最后,要么因爱生恨,要么相忘江湖。
而胡适与韦莲司,自青葱年少时相识,一生相望,未改初衷。
漫长的50载春秋,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他们重洋远隔,数年才得以一见,余下的时光里,仅凭鱼雁传情。
两人有相思情动,更有学识上的讨论和对彼此生活工作的关心、理解、体贴。
这份莫逆之交、知己之情、情人之爱,优雅、高贵、澄澈,世间少有。
罗素说:“爱情曾带给他一种若狂的喜悦,他往往愿意付出余生,来换取数小时这样的欢愉。”
那么,一份两性之间因彼此人格魅力吸引而来的情愫,升华成了集友情、爱情、亲情于一体,又超越其上的感情,算不算生命的赞歌、有没有人性的光辉?
这份深挚醇厚的感情,因世间少有,遇到它的人,何尝不是有幸领略了生命最饱满、最怡然的精彩?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愿来生,这对有情之人,能携手看遍繁花,也能共筑烟火小家。
-全文完-
【参考书目:《胡适与韦莲司深情五十年》,周质平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