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还记得以前筒子楼里我那个王爷爷吗?”
“哪个王爷爷?”
“我不知道他名字,那时候一放《三国演义》,你就让我去叫他。”
……
我爸到底也没想起来。
我六岁以前住筒子楼,跟我们家隔几间住着一位王爷爷。他身量不高,常年一身墨蓝中山服,一副老式棕框镜,话不多,脸上总带着些笑意。有时叫住我们,从口袋里掏出一两个小果子。
有一段晚上,一开始放《三国演义》,我爸就让我过去叫他——他是绝不会主动来的。王爷爷跟我爸都教语文,他们看一会聊一会,聊的什么我忘了,只记得满屋的教研气氛。
后来我们搬到前院,十来年的时间,几乎没有再见过他。
大学寒假回家,我在楼下排队打开水,竟遇见了他。
我这些年的生活变动很大,而眼前的他依然是墨蓝中山服,棕框眼镜,好脾气的脸色。他似乎正从我的六岁走来。
那时我已知道一些,他六十年代初毕业于西北大学,当年本有机会留法深造,只因家里弟妹多,他体谅寡母辛苦,便尽快来这里工作。工作了好久,也没攒下什么衣服,也没攒下电视机。到如今两鬓如霜,还要提着壶排队等开水。
我像小时候一样叫了一声:“王爷爷!”
“哎,羊羊!你吃饭了没?”
“吃了。”
“谁做的?”
“我爸。”
“哦,手艺怎么样?”
“勉强吃得下去。”
“嗬,这个‘勉强’用得好!”他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像是吃到一口龙肉。
夕阳已经西沉,家属院显出破败之相,不远处还有一堆塌了的砖墙。一位老人家站在这里排着队等开水。忽然,他被“勉强”这个词点亮了,颤巍巍的白发闪动着纯真的光。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一年一年,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没了。太快了,快到现在就读得懂“世事一场大梦”。如果往后的几十年每天都一样,那所谓的几十年,其实只有一天。
这么一想,人生真是轻松多了。
王爷爷也必定参透了,所以安然地经年如一日。所以,老了的他依然是年轻的他。
清晨,他是大学里的天之骄子。
午后,他从容地看着《三国演义》。
夕阳里,他发现有一个词语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