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萍家来了台湾亲戚,早读后的休息时间这消息在班上炸开了锅。
大家围成一圈,易萍正绘声绘色地讲述昨天她家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挤成一堆的同学一边听一边啧啧称奇,满脸的艳羡,一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居然惊得张大了嘴。
我俩是同桌,听得最真切。来的亲戚是她的小叔公,16岁被抓壮丁就断了音信,一直不知是死是活,这次带老婆回来探亲,易萍的奶奶才见到阔别四十年的小儿子,抱头痛哭了好久好久。
易萍说小叔公是个资本家,办厂赚了很多钱,娶了两个老婆,这次带回来的是大老婆。他们和电视里的港商一样神气,男的西装领带一丝白头发都没有,女的穿旗袍涂脂抹粉珠光宝气。
他们租了辆面包车,满满一车的东西,光日本进口大彩电就有五台。找了个带路的人一直开到易萍家门口,竟然送他一枚金戒指作为感谢。
天哪!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起自己家那台才买不久的14寸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以及之前去邻居家蹭电视看的尴尬。这时的易萍如众星捧月,光彩照人得像个公主,我承认我羡慕她,而且有点嫉妒。为什么我家没有一门台湾亲戚忽然带回来大彩电?或者哪怕那个带路的人是我也好呀,说不定因为是易萍同学的缘故,她小叔公也送我一台日立牌大彩电,反正他带了好几台呢。
后来,镇上关于回乡探亲的台湾老兵的故事慢慢多了起来,常常听父亲和邻居们聊到,我尤其感兴趣,总是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无一例外,每个老兵都带回一大堆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新颖别致,易萍穿的好看的连衣裙,她还给我尝过可以干吃的方便面,至于大彩电、录音机、各种金首饰,更是我们这种家庭节衣缩食几年才能添置的大件。听说老家有个村子回来位老兵,估计发了大财,包了几辆车给每家每户发礼物。临走的时候全村人手一个大红包,又捐出一大笔钱给县政府,用于修好到村上的公路,说他以后会常回来。
台湾女人很大年纪还涂口红穿裙子和高跟鞋,身上总是很香,有点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但是大家都觉得好看,镇上的裁缝铺开始学做那些款式的裙子。有的台湾女人大冷天都要每天洗头洗澡,只能去住县政府招待所,不爱洗澡的我很奇怪她们怎么不会洗脱皮。他们上厕所用自己带来的卫生纸,一卷卷的又白又软,不像我们连粗糙掉屑的草纸都不舍得多用,有时干脆用旧报纸和作业本。
而我亲眼见过的第一位台湾老兵是住马路对面的陈叔叔的大伯。
这位老伯是一个人回来的,那天傍晚寻到陈叔叔家,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箱子。他没有结过婚,靠退休金生活,据说积蓄也有好多万,在我们眼里已是天文数字。
陈叔叔家只有两间平房,而且不带卫生间,生活挺不方便的,有时候早晨能碰上台湾老兵也来倒痰盂。正值夏天,傍晚时陈老伯会搬一把竹交椅坐在平房外的空地上乘凉,那儿有暗褐湿润的泥土。他说多年来都住高楼,还是这样接地气,一直渴望住上楼房的我们难以理解这句话。
陈老伯个子不高,白胖敦厚,常穿一件白色圆领汗衫,黑色宽大长裤,走起路来大裤脚像灌满了风,飘飘荡荡。起初周边的大人们都会围过去听他讲当年如何去的海峡那边,以及现在台湾的光怪陆离。后来故事听得差不多大人们来得少了,轮到我们小孩子有机会坐近,老伯也会摇着蒲扇,用软软的台湾腔说那个遥远而神秘岛屿上的新奇。
老伯说台湾人夏天用冷气机,比电扇凉快多了,睡觉要盖被子,连蚊子都不咬人。他们那儿有一种很薄的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直接装煮好的汤圆提回家,一滴水都不会漏出来。
大伯一住就是几个月,陈家阿姨很贤惠,每天都给做各种好吃的。后来听说大伯不想回台湾了,拿出一笔钱让陈叔叔给找个房子,离他这儿近点就行,就定居在七岭镇了。
我幻想着自己家哪天也掉下个台湾亲戚,历尽千辛万苦衣锦荣归。可家里所有亲戚都在本地,那段时间极不甘心的我总缠着父亲和母亲,让他们再想想有没有漏掉哪个。
父亲还真想起一个,母亲的舅舅,我该叫舅外公的,也是解放前抓丁去台湾后杳无音讯。父亲代外婆写了封信给有关部门,希望能联系上,我每天都追着父亲问回信的消息。后来终于等到了回复,说是过去的第二年就病故了,也没有成过家留下子嗣。
在台湾,找不到一个和我家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的有个富亲戚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打过仗的父亲在台湾老兵面前却不输一点气势,他说那都是手下败将。巧的很,金门炮战时陈老伯正是对岸的兵,于是父亲更加时时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虽然他的老头衫破了好几个洞,脚下的塑料凉鞋刚补好开裂的底。
2013年陪父亲去台湾,在荣军疗养院见到许多耄耋之年的孤独的陆籍老兵,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他们从十几二十岁来到这里,并没有被本土台湾人真正接纳过,一生孤苦无依,遥望故土终不得回。
老人们向我们的观光车开心地挥手,导游说他们看到大陆游客会感觉亲切。我想起那位陈老伯,能回归故里的他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