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笙进入我生活的时候,是千禧年的元旦联欢晚会。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的天气很好,临近夜晚,橘红色的夕阳像要把整个天空燃烧起来一样,我和安君趴在走廊尽头抽烟。
不知道什么缘由,我们讨论起来成长和老去的话题。安君说:“只想快一点老,然后无声无息的死。没人知道我,任由自己腐烂。但不想在这样的水泥房子里,最起码要有阳台和门廊。可以像现在一样,坐在门廊里的躺椅里摇摇晃晃,身边的收音机放着音乐,里面有一个好听的嗓音,说一点心情和小故事。有个宠物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就这么摇摇晃晃,慢慢的闭上眼睛,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我对于安君的这个想法描绘赞叹不已,这几乎也成了我想要的死法。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个疑问,便问她:“就一个人吗?”
安君重重点头:“嗯,一定要一个人,不然怎么能称得上凄美呢?无论多大岁数,每天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前面有一个小篮子,一个人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顺着开满野花的小路骑回来,肯定会经常走夜路,觉得小路两边藏满了要吃我的野兽。所以我骑得飞快,一身大汗的跑回来,放一池子热水,一边抽烟一边泡澡。直到死的那天,这就可以了。”
我觉得安君对生活的期望美好的简直不能再美好了,可惜有个缺陷:“就那么一个人一直生活吗,可是会孤单死的哦。”
安君叼着烟转头看看我,不容置疑的说:“怎么会呢?你会来看我的嘛。下大雪的时候,咱们一起在被窝里面瞎搞,搞完我你就会无情的离开,想搞我的时候你会再回来。这样我到了夜晚的时候才会特别的期待嘛,期待你这个无情的男人,挟着一身风雪回归,在被窝里给我说一些城市里面的新鲜事。”
我听安君这么说心里有些不安,问安君道:“为什么那个男人要是我?没有可能是别的男人吗?”
安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唉,没有办法的嘛,我也曾经想象是小余老板和表哥,可实在是不行。一想到是他们两个的脸,我这个梦就没办法完成,只能是你,你趴在我身上一边前后耸动一边对着我深情款款,实在是太美好了。也许以后还有别人出现,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就是你。”说到这里,安君媚着嗓子跟我说,“静吾大人,实在不行你就把小女子收了吧。”
我每次见到安君装成这样,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感觉她在我们瞎搞完之后,会狠狠一刀捅在我脊背深处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说起来这种感觉,安君听了哇哇大叫:“真的吗?真的吗?每一次我跟你这样之后,我心底也总有这样的冲动。哎哟,真是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和安君在外面说话,大家在教室里张灯结彩,一边欢歌载舞一边嗑瓜子,玩的不亦乐乎。班主任漫无目的的溜达,看到我和安君,呼喝一声:“你俩别抽烟了,赶紧进去。”
我和安君的座位在后边靠窗的角落,很是不显眼。其实这样的晚会对我来讲没什么意思,前两年我都没参加,都是一个人回屋看小说。本来今年我也想走的,但是安君不同意。她说她以前也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是她高中的最后一个联欢,以后都没机会了。
“而且今天晚上崔笙要唱歌。”安君说。
听说崔笙要唱歌,我的心中隐隐期待起来。高一高二我和崔笙一直是同班,我从没听过崔笙唱歌,甚至话都没听崔笙说过几句。如果说听过,基本上都是老师在喊她回答问题的时候。崔笙就算是回答问题都战战兢兢的,眼都不敢抬不起来。上次在女厕所,听到崔笙骂我流氓,才觉得崔笙的声音细细柔柔还挺好听的。
安君当然能看出来我的想法,非常的鄙视我。
崔笙唱的是王菲的《人间》。绝美的歌词惊艳了我:“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崔笙一边唱,一边随拍子轻轻的摆动身体。
安君跟着节拍拍巴掌,小声跟我说:“哎呀,我说的吧,小火山一样……”
那天晚上,穿着蓝色碎花长棉袄的崔笙,惊艳异常,成了晚会的焦点,《人间》唱完,大家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崔笙耸着肩膀坐回座位又被撵了回来,握着话筒的崔笙怯生生的低着头,像被老爷临幸的小丫鬟。这个比喻是安君凑近我的耳边说的。安君说话的气息温暖潮湿,哈的我耳朵都痒痒:“下一首歌小火山是送给你的。”说完这句话,安君把瓜子磕的震天响。
崔笙红了脸,清清爽爽的站在教室中间,清唱了李宗盛的《问》,歌声深邃优美,引来了重重喝彩声。我对于那首歌的记忆不深,后来专门去抄了歌词来看,细细品味之下,才觉得有意思极了:“……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崔笙站在贴着颜色各异花纸的日光灯下,安静的唱完,大家再次掌声雷动。崔笙两手握着话筒,紧紧把胳膊夹在肋下,给大家鞠躬致谢。站起身子之后,崔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三欲言又止,最终声音颤抖的说道:“感谢大家能给我这个机会,能让我站在这里,表达我的意愿。本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有那么多的遗憾,然后我们都躲藏回自己狭仄的世界,任人宰割。今天,将是我高中的最后一个新年,也是我青春期终结点。今后无数的日夜,我也许会将今天铭记,也许也会慢慢忘记。”说到这里,原本喧嚣的教室变得分外的安静。崔笙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一口气吐出,崔笙继续说道:“我想对那个人说一句话,无论你是怎么样的,我都重重的把你放在心里,伴随我一生。”说完这些句话,崔笙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灯光之下,我发现崔笙泪流满面。崔笙的这段话引起了大家热烈鼓掌,比她唱歌的时候掌声还要巨大,还夹杂着起哄声和口哨。我身边的家伙们一边起哄,一边使劲儿的推史莱阳,史莱阳是崔笙的同桌,就坐在我身边。史莱阳面色腼腆,脸上带着笑意,被他们推的左摇右晃。
我知道崔笙这段话是跟我说的,因为“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有那么多的遗憾,然后我们都躲藏回自己狭仄的世界,任人宰割”这句话是我写的,现在就躺在我的日记本里。我开始相信安君说的,崔笙对我有想法,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这种再也平凡不过的人,她有什么理由喜欢我呢?
崔笙不像安君,明亮耀眼,就算没有阳光,安君也能自己发电,散发出美丽的光芒。崔笙就像是黑暗世界里的一朵小花,阳光来时,只会惊艳一刹。但是阳光过后,又会回归沉寂,不被人提起,就不会被人想起。如果那天晚上就这么简单结束了,也许我的人生和崔笙的人生再不会有任何交集,彼此沉默的消失在人海之中,甚至连两条平行线都不是,只会越行越远。
高一高二的孩子们过完晚会就放学了,夜色中的校门口夹杂着自行车铃声和人声鼎沸。还有吵吵嚷嚷小贩的叫卖声,热闹非凡。按照规定,高三不能放学,还得再上一节晚自习。那天晚会结束之后,气氛热烈诡异。班主任仿佛也受了渲染,也跟着不正常起来,别的班都在上课,他宣布了放学。班级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老班万岁”的声音。
我和安君决定去喝点,如此良辰美景,外面的月亮又大又亮,不喝点可惜了。我俩在月色中,顶着寒风出了校门。安君去买烟的时候,我蹲在路边,看到崔笙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路。崔笙穿着肥大的棉袍,显得很是笨拙可爱,脑门的刘海被风吹的凌乱不堪。崔笙沉静娴淡的样子,让我觉得心生怜悯,本来我想过去和她说点什么,但终究没去。安君买烟出来,也看到了崔笙,一边拆烟一边怂恿我:“去呀,今天晚上她说的多好呀。我要是不偷看你日记我都不知道那是你写的。”我摇了摇头,接过安君递来的一根烟,扬起衣服和安君点烟的时候,看到了崔笙一瞥而过的眼神,犹如一盏灯火,在风中湮灭。
史莱阳几人跟在崔笙后边,嚷嚷着喊道:崔笙崔笙,跟我们玩去。
崔笙没有回头,只是推着自行车拐弯,沉默着说了一句不去。
史莱阳几人不依不饶,上去拉扯崔笙。崔笙扶着车子站在那里,显得迷茫而无助。
安君怼怼我,我没吭声。安君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过马路,跑过去拉住了崔笙,哎崔笙崔笙,你来了,咱们走吧。崔笙看了一眼安君,就随着安君走了过来。
我不敢看崔笙。
安君跟崔笙说:“咱们去夜市。”
这个时间是夜市生意最好的时候,放学的高中生,社会的混混,做生意的小商人,都在这里混杂。安君和崔笙走在前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在后面亦步亦趋。
夜市两旁边是杂草丛生的旅馆、歌厅、网吧、烟酒店,崔笙就像是来到新世界的异类。安君西里呼噜点了一堆菜,我怕身上钱不够,戳了戳安君。崔笙似乎看出了苗头:“我身上有钱。”安君拍手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个懂事的小娘子。”
寒风把大排档的围幕刮的呼呼乱响,胖胖的老板娘搬了两块石头压住围幕,又紧了紧绳子。这个大排档生意很好,棚下摆了十几张桌子。我们刚点完菜,史莱阳也跟着坐了进来。他们大呼小叫,乱成一团,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们。安君说:“操他妈的,真要找事跟他干。”说完话,安君又要了三十个串。串是自行车轮胎上的钢条,磨尖了串的肉。
崔笙看了我一眼,我想她是想从我身上看出来英雄气概,可惜这方面我是最缺乏的。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很压抑,我和崔笙都不说话,安君很没好气的拍桌子:“你俩咋回事,都哑巴了?喝酒喝酒,哎,崔笙你今天唱歌真好听啊。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两杯酒下肚,一切都变了。崔笙把脑袋上的毛线帽子也摘了,跟安君谈笑风生。安君跟她讲鲸鱼的故事,崔笙惊诧,世界上还有这种鱼吗?安君重重的拍桌子,那当然有了,一个人游来游去,你不就那样吗?崔笙哈哈大笑,嘴里哈出来成堆的雾气。
安君和崔笙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杯又一杯的喝,那天晚上她们说了很多话,也揭开了很多的谜团。安君指着我问崔笙:“你晚上那首歌给谁唱的?”崔笙脸上红晕叠叠,就像是朝霞一般,眼神明亮,却低低的看着桌面,又看了看我。安君拍着我的肩膀:“你看我没猜错吧。”崔笙接过话来说:“无所谓,这种日子很快就会过去,很多事情慢慢都会成为过往。”安君和崔笙碰了一杯,崔笙指着我说:“你也来,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崔笙眼睛里有湿漉漉的东西泛起来,但是我还没来得急看清楚,崔笙一仰头就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有二两多。
酒下了肚,崔笙眼泪还是落了下来,用手背抹了抹红通通的脸说:“嗨,我说这个干嘛呀,祝你俩幸福。再来喝一个。”说着又端起了酒杯。
安君连忙制止住崔笙:“你别喝了。”
崔笙说:“我还得喝,今天痛快,好几年的话都说出来了。安君,谢谢你。”说着就要往嘴里倒酒。
安君夺下崔笙的酒杯,没拿住,一下掉在地上,撒了一地湿漉漉的。安君说:“崔笙,我跟静吾没有什么关系,真的……”安君说这句话的,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颤,寒风吹来,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冷。
崔笙吸溜了一下鼻涕:“别骗人了,你俩当着全校的面都亲上了,还有在厕所那回,我都听见你说什么了。”
安君听了崔笙的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拉着凳子坐近崔笙的身旁,趴在崔笙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话没说完,崔笙眼睛里面透露出来一片迷茫,然后很是难为情,睁着大眼睛看安君夸张的问:“真的假的?”
安君说:“不信你问他。”
崔笙嗫嚅着说:“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问。”说着拿起来餐巾纸狠狠的擤了一把鼻涕。
安君说:“静吾,咱俩啥关系?”
我一时间脑子有些懵,不明白安君问这话的意思,只好说:“哥儿们吧。”
安君一拍巴掌,对崔笙说:“怎么样?”安君说这话的时候很不自然,我看了看安君,安君给崔笙换了一个杯子倒酒:“我提议咱们大家一起喝一杯,庆祝咱们的新年快乐……”
安君的酒还没喝,史莱阳就带人过来找我敬酒:“大伙儿一块儿?”
崔笙看到史莱阳过来,站起来脆生生的说:“你来干吗?”
史莱阳说:“我来跟静吾喝酒,要不你也一起来。”
崔笙说,行,来啊。然后拿起杯子倒的满满的,咕咚咕咚喝了一个干净。崔笙喝完酒就盯着史莱阳,哎,史莱阳你怎么不喝啊?史莱阳有点傻眼,皱着眉头把酒喝了。
那天的最后,大家都喝多了,史莱阳他们几个人吐得稀里哗啦的,我也吐了,崔笙吐了安君一身。架也没打起来,按照安君的话说,扫兴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