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叫楼兰,楼兰城的楼兰。我是被师父捡来的,名字是师父取的,本事是师父教的,现在师父死了,我把他埋在了楼兰城外的大槐树下。
师父是个马贼,大半辈子都活在马背上,可我却从来没见过他骑过马,拿过刀。他经常在晚上吃过饭后,叼一袋烟,坐在屋檐下,和我讲他当马贼的日子。
刚开始我听的津津有味,满脑子都是师父一个人横刀立马站在大道上,夕阳躺在路的尽头,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他的影子被拉到很长很长,迎面走来的商队恭恭敬敬的把银子奉上。
后来我发现,师父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件事儿,于是吃过晚饭,我就在屋檐下斗蛐蛐儿,或是躺在庭院里数星星,师父自顾自的叼着烟袋,细数着曾经的过往。
师父说,他当马贼,只掠钱财,不伤人性命。要是我以后做了马贼,也不能伤人性命。每次说到这里,他总是会沉默一会儿,怔怔的望着我。
“头儿,猪来了。
我还是做了马贼,凭借着师父教的本事,堪堪当了一队马贼的头头。他们把过往的商队叫做猪,劫来的钱财叫做猪肉。
我跨上马背,望了一眼天,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尖上,成片的鱼鳞云铺满了半边天,红的像是血。
对方很懂事,虽然请了楼兰城里最好的镖局,但还是把早已经准备好的银子送了过来,看得出来他们不想找麻烦。我把银子扔给了弟兄们,一夹马肚,大马直奔楼兰城。今天是师父的忌日。
月上梢头,我远远望见寨子前人影幢幢,下午的商队不但没走,还堵在了我老窝前。
拿了人家钱财,本应该给人家让路,但是有两个弟兄趁他们松懈,冲进去抢了一个女孩儿,说是要当压寨夫人,对面急了,又怕打起来伤着那女孩,便一路跟到了寨子前。
我在地窖里找到女孩儿,她抱着膝盖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白色的裙裾在地上晕开来,她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像一朵在黑暗中盛放的花。她望向我的时候,我看到她蓝色的眸子,像是夜空中的星。
我把她带了出去,还给了商队,他们诚惶诚恐的护着她,我看着她钻进了轿子,一行人逐渐远去。
“你去西凉城干嘛啊?”盗跖问我。
我杀了那两个不听话的弟兄,然后逃离了马贼的队伍。盗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但是要比我大个十几岁。他是一个贼,在楼兰城被人拿刀追着砍,是我救了他。
他总是把人生道义挂在嘴边,他说盗亦有道。
“去找人。”我说。
“找谁?”
“一个蓝色眸子的女孩儿。”
“他偷你东西了?”
“她偷了我的心。”我没有说出口。
“我打听到了,女孩叫风铃,是西凉城一富商的女儿。据说马上要嫁给西凉城主的儿子了。”盗跖也跟着来了西凉,几分钟就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盗跖喝了口水继续说,“女孩的父亲得了重病,城里的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女孩放出消息,说谁要是能治父亲的病,愿意以身相许。城主的儿子托关系花大价钱从西域买了一株千年灵芝,说是能治这病。现在双方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我让盗跖去城主府把那株千年灵芝偷出来,盗跖说盗亦有道,救命的东西不能偷。我说我拿它去救风铃的父亲。盗跖答应了。
我先把灵芝熬成药,然后带着药去了风铃家,老人药到病除,大家皆大欢喜。
风铃以身相许,我终于抱得美人归。但是盗跖偷了城主的千年灵芝,我们不可能留在西凉,我谢绝了风铃,和盗跖回到了楼兰。
我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这是师父给我的,他说当我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打开这个箱子。但是上面的锁很奇怪,我一直打不开。我把箱子给了盗跖,盗跖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打开了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块令牌。
贰
信的内容如下:
楼兰,我是你的师父,一个马贼,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马贼。
十几年前的冬天,我接了一单生意,要我去劫一趟商队,并且杀了商队里所有的人。后来我知道,发出这个任务的人,就是现在的西凉城主,而商队里的人,是之前的西凉城主和其家眷。
商队的护卫早已经被现在的城主买通,看到我们就立即四散奔逃,男人带着女人,女人襁褓里裹着一个孩子逃到了鹰嘴崖,男人双拳难敌四手,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女人跪在地上求我们放过他的孩子,我冷漠的摇了摇头。
女人一咬牙,抱着孩子从鹰嘴崖上跳了下去,鹰嘴崖下面是鹰愁涧,这么冷的天,跳下去必死无疑。我们带着男人的尸体回去交了差。
第二天,我带着几个弟兄来到鹰嘴崖下面,女人身上有不少首饰,我想着应该值不少钱。
我们在下面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女人的尸体,直到有人听到了婴孩的啼哭,我们顺着声音找了过去,看到了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女人一只手臂挂在一棵从崖壁上探出来的树枝上,另一只手环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婴孩还在吮吸着已经僵硬的乳头,因为没有奶水而啼哭,却不知道抱着他的女人已经没有了生命。
我杀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马贼,抱着婴孩来到了楼兰。
箱子里的令牌是男人身上留下的,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我将信纸靠近烛火,看着它缓缓冒出白烟,然后被炽热的火焰吞噬,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
我不止一次的听见他在梦里哭泣,说着“楼兰,对不起”的话语,在我十八岁的生日晚上,我俩喝的酩酊大醉,他含着眼泪举杯祝我长大成人,我嚎啕大哭的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他笑着对我说,要把他埋在楼兰城外的大槐树下,我恭恭敬敬的在他坟前磕了三个头,感谢他将我抚养长大。
风铃将窗户的帘子掀开一角,西方落日,云霞如火,一如那天的下午,少年横刀立马站在大道中央,如血的红霞在他身后绽开,垂落的太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仆人敲了敲门,送来今天的晚餐。风铃看向仆人,仆人赶忙低头回避,在这个偌大的家里,没有人敢正视风铃蓝色的眼睛。
“那是魔鬼的双眸,谁要是看了魔鬼的眼睛,魔鬼就会收走他的灵魂。”
甚至许多在这里工作的仆人都不知道风铃长什么样,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抬头看过她。
男人走了进来,示意仆人出去。
“哥哥。”风铃望着男人露出了笑容,风星河也开心的笑了,走过去将妹妹紧紧拥在怀里。妹妹一出生,蓝色的双眸就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几大家族甚至借此向城主弹劾风家,风家的在西凉城的地位几度不保,直到风星河晋升为西凉铁骑的骑士长,凭借一己之力稳固了风家在西凉城的地位。
仆人们抬着月饼摆在庭院中央,开始准备中秋望月的祭品,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西凉的月饼用发面蒸成,造型独特,风格迥异,除了千层饼变形的色泽花纹十分漂亮,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大的月饼,足有十来八斤,像是马车的轮子。西瓜从中间切开成锯齿状,蜡烛和禅香被点燃,用面点做的各种小动物栩栩如生……
“每逢佳节倍思亲,盗跖,你就没有什么亲人吗?”我和盗跖坐在屋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没有,这么多年了一直一个人。”盗跖喝了一口酒,望着看不见的远方又说,“也可能有吧。”
“你呢?”
“我……你知道的啊,就那样。”我摆了摆手,喝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喉咙往下淌,胃里像是有火在烧,我抬头看了看天上那颗圆圆的月亮,觉得它好像和我们一样孤独。
风家的大门忽然被打开,西凉的官兵带着城主的手谕闯了进来:
风氏之女风铃,妖言惑众,魅惑他人盗取城主异宝,且天生蓝瞳,非我族类,为社稷之安定,百姓之安康,现判处风氏妖女风铃死刑,三日后问斩!
叁
起风了。
我坐在一家不大的酒肆下,旁边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们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走。因为一个时辰后,风家的妖女风铃就要在刽子手的大刀下赎罪。
人群突然奔跑了起来,我拦住一个人,“您好,前边发生什么了?”
“城主临时改主意了,一刻钟后要将风家的妖女烧死在城外的积石山上,这样才能彻底杀死妖女。”
我来不及反应,转身随着人流狂奔。积石山在城外,现在跑过去再快也要半个时辰,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等你这样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盗跖拦住了我。
“你有办法?”这种时候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说废话。
“我带你。”
盗跖一手抓住我的肩膀,风一般的开始奔跑,身旁的一切逐渐化作残影,我被风吹的喘不过气。
“这……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快。”
“这叫神行术,你盗哥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这。”
积石山是一座不大的荒山,上面巨大的乱石林立,几株倔强的野草从石缝里顶出头来,在山头上点缀了几点绿色。
山顶上,风铃被绑在十字架上,底下是一个巨大的草堆。城主亲临,禁卫军们警觉的守在一边。
“你不是说有援兵吗?”盗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师父留下的令牌是西凉铁骑的虎符,我昨天拿着虎符去了军营,西凉铁骑的骑士长,是风铃的哥哥。”
“哥哥?那怎么还没来?”
“城主临时改了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赶过来。”
“不能等了 ,听我说,我去引开士兵,你去救人。”
“太危险了。不行”
“没事儿,我有神行术。”盗跖拍了拍胸脯。
盗跖化作一道残影冲了出去,守卫们被引开了,我抓住机会爬上了草堆,突然,一只暗箭从石缝中射出,我来不及躲避,中箭滚了下来,他们还留了人在暗处。
我像是一只死狗一样被踩在地上,碎石划破了皮肤,身上火辣辣的疼,我倔强的抬起头,却看不见那双蓝色的星,他们蒙住了她的眼睛。
咚!
一具尸体被扔了过来,是盗跖,一直羽箭贯穿了他的喉咙,带走了他的生机。
为什么?要救风铃的是我,指使他偷东西的也是我,可为什么那具尸体不是我,虽然我也快了。
“你去哪?”
“去救那个蓝眼睛的女孩儿。”
“她要真是妖女呢?”
“那又如何?”
“那我也去。”
“我可能会死。”
“那又如何?”
鲜血不停的从伤口里涌出来,带走我有限的生机,草堆被点燃,炙热的火焰在瞬间吞噬了她,绝望也吞噬了我。
“这破山上也能开花?”守卫撇了一眼脚下,一株蓝色的风铃花在他脚边盛开,他弯腰伸手打算把它摘下来。白色的细丝突然像是蛛网一般从花上蔓延出来,扎进了他的皮肤,抽取他的鲜血,他的皮肤迅速的干瘪下去,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加速了。白色的细丝逐渐变红,像是有了养分一般,另一朵风铃花在旁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开花,白色的细丝开始疯狂蔓延。
风星河赶到的时候,风铃花开满了整座积石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