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他的爱是空谷幽溪,四处留迹,但洁净如初。不过也无可停驻。他说。“你把刀片放下。”他又补充到。
“借口罢了。你大可以转身就走,死都不会归咎于你。”她说。
“值吗?你怎么爱上了我,才一天。”他说。
“哈。一天。那你又为何离开我,才一天。”她笑了。
……
诗人梦醒了。
<1>
这一天的晨曦积攒了七年,城里雾霭被晨光和火车汽笛声冲散。男人下车进了站。
这个男人在出离,出离是他的习惯。在每次写不出文字的时候,在被编辑同事嘲讽的时候,在身心乏累的时候。
这座从未来过的小城怎么让他如此熟悉?这感觉好像是渴久又傲气的鹿沿溪而行却寻到了泉源。他在站台口打量一下周围偌大的车站,除了他,还有一个正在打量他的乞丐似的人,就在他不远处的人行道边,背依灌木,蜷缩如枯蚁。目光相接。眼眸黑亮,像一滴老墨在那个空间停止流动。
男人开始惊动,“对,是这儿。”
<2>
男人扔下行李站到窗前,点起一根烟,回头问她,“多大了?”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到此地已有三四个小时,又点到通讯记录。
“十六岁了。市价一百七。”女孩赤裸着上身,坐在床沿上,丝毫不拘谨。或者是麻木。“不戴东西也可以,二百。”
“出来多久了?”男人看了看通讯记录,二十三条未接电话,继续问她。
“七年多了吧。”
“七年?”男人微微一惊,目光赞赏。男人又抽出一根烟,点着,递向她,“抽烟吗?”女孩熟练地夹过烟去,猛吸一口,呛出泪来。烟特别辛辣。
“这是什么烟?我竟不认识,我抽过各种男人的烟。”
“这是自己卷得,所以这烟的脾性不怎么喜人,但总有人喜欢,偶尔出售,赚个外快。”
“那你平常靠什么过活?”她看了看烟身,卷的细心精致,又试探着吸了两口,“你这男人蛮好看的,不会和我同行吧,哈哈,咳。”还是再一次流出泪,她又咳了两声,坐在那里,笑的整个上身都在颤动,锁骨如风雪中的梅花枝。
“我靠写字讨生活……只是讨生活而已。”他眉头一皱,放下指间刚点起的烟,又抬头看看旅馆窗外的天,灰白色。
“挺好。”她又猛吸了两口,却静了下来。她努力压下肺中燃起的火,胸口剧烈起伏。她其实还爱着一个诗人,文字用来欣赏,字字美如天籁,不必用来讨生活。
<3>
她已经来世九年,眸如墨,心明却如镜。多少记忆历历在目,她想,“那是我的前世吗?那是梦吧。那个脑海中抹不去的城,我定迟早要去。”
回忆总汹涌,如对镜自照。
某日,父亲桌子上摆了本新刊,封面丑皱。通书的文章没有署名。父亲一如既往地迂腐无聊,这时代怎会有好文字呢? 她想。
不过,她还是随手一翻,目光砸到几行文字,泪却如泉涌:
镜非镜,触知寒。
从那层薄冰上呼唤另一个自己。
冰中的城真荒凉。
香烟的气息略醉,我慌乱的额纹,与时间之唇扮演双簧。
他手臂紧还,我还是堕落。
火车在我的眸上跳舞,我在轨上茫然如婴。
脖颈嵌进铁啊。
比我的坏记性。
更坚硬更疼。
捧读已经数遍,心中余音未散,好美的诗。她爱上这个诗人,她像找到他。为什么,他会有她的记忆。为什么,他也知道那座城。
只是父亲一向不理解这个年轻的生命。
终于,她选择出离。循着记忆来到这儿。
……
她爱着一个诗人。文字用来欣赏,字字美如天籁,不用来讨生活。
她吐起了眼圈,回忆梦般往事。烟进入鼻腔,持续深入,在肺中盘旋,氲进心房。在那里织成一些梦的形状,在眸前放映。
七年,在这座城,用尽各种方式生存,来延续一个梦。
已经七年不肯醒。
<4>
正午。他再次在文字情节与矛盾的思辨中厌烦。他终于停下笔,他问她饿不饿。她只是淡淡应付到,“随便买点就好。垫胃就可以,嘿,不准算在‘工资’里。”她又点起一根烟,“还有,烟也不准要钱。”他只是放下手中的稿,出门走去。
整个城市在打盹。街上没有表情的人群。
从超市里出来,手机在振动,是主编的语音留言,打开是疯狗般的嚎叫:知道社里初审日期吗?你这个月都交了些什么,垃圾,读者需要代入感,代入感懂不懂,你这垃圾……
他听不下去,急忙关掉。七年换了多少地方了,怎么都一张嘴脸?他很怀疑是自己真的不会写文,因为锐气早已经被时间打磨圆滑, 不过七年前他是有梦的。他突然在七年之前开始写文,他只是想表达昨夜梦中人的故事,记得是投出去的第一篇文是这样一首小诗:
镜非镜,触知……
……火车……
……茫然……
……更疼
投出去的文如泥牛入海,似乎是因为没有人懂。他说真可惜。那么多年,那是最开始的一篇,也是最走心的一篇。他随身带着纸,一遍遍地写这首诗。因为这是他的孤独的骄傲,也幻想有人来问候。
他现在只需要养家,文字早已经不再锦心绣口,他有时会抚摸着纸上一行行尸体。
七年了。死的文字是没有梦的。
……
手中的食品袋被跌跌撞撞的路人刮破,也听不见对不起借过。食物的油在滴落,从口袋随手抽出载着小诗的稿纸包起食物。
自嘲一下,“总归有些用处。”
混进僵尸般的人群,移动回旅馆。表情无喜无悲地冷漠,像是这座荒岛的符咒。
手机又在振动,未接电话七十六条。他眉头一皱,将手机塞进口袋。
<5>
他打开房门,她全身赤裸,正翻着桌子上的稿子。行李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床上,钱,乱七八糟的证件,还有一张明早七点的返程车票。
“本来想拿些东西,一走了之,省一阵折腾,但不小心瞅了下你的文章,看得出了许久神,你也就回来了。”她倒是大方落落地说到。
男人把吃的东西递向她,扫了一眼她的身子,又回身收拾散乱的东西,“出神?怎么?”他疑问到。
她回答说:“你在掩盖风格试图取悦大众,你明明可以写得很好。奇怪,你的文字熟悉地让我心疼。”
他眼中光一闪,“呃。你。竟然看得出,竟然看得清楚。”他语无伦次,食品袋从手中滑落。他开始笑,哈哈大笑。他本就是个疯子。而疯子终于得到肯定。即便眼前的女子如此风尘卑微。
她应了个嗯,就去捡地上的袋子,撕开纸张就掏出食物大啃只是转瞬又停止咀嚼,那残裂并沾满油污的纸片透出几个字,在她的泪光中被无限放大:
镜非镜,触知……
……火车……
……茫然……
……更疼
纸片如利刃,一下就割开了她的的所有外壳,只是一下,所有情感此刻尽数灌满她的心脏。
她冲上去拥抱他。抱得很紧,用尽一生力气。什么也不用跟他解释。
<6>
他来到这儿十二个小时,电话不停振动,未接电话一百二十九条。
这个城市白天听不得喧嚣,夜晚也看不得华灯窗外光彩流转,没有任何温度。
狭小的房间。满地的烟蒂。皱折的的纸张。还有交织的肉体。
人,好多的人。但终究谁是那个赤裸与你相拥抚摸命运的人。
肉欲,不过给她再次沉沦,带不来归宿。
半夜她惊醒爬起,努力使自己冷静,看着枕边人的脸部轮廓。像是大雪覆盖蜿蜒山脉。
这一次,他属于她吗?理性的巨爪把她从肉欲的泥沼中连根拔起。她坐在床上,想起他的返程车票。
她把他晃醒。
“你结婚了吧?”
男人困得睡眼朦胧,迟钝了些许,但依旧温和,“对。还有一儿一女。”他回答到。
“那你爱他们吗?”
“爱?他们是好人。” “那你爱她吗?”
“可我们结婚了,我。”
“嗯。哈。”她苦笑了一声,只是俯身去吻她,泪落至他的面颊。她轻轻地擦去它,俯身又躺进他的臂弯,这是最不牢固的天堂。她知道。
天堂与地狱相隔多远?只要他松手,于此通彼不过一瞬。
她是他梦中一笔浓墨重彩,仅次而已。
他却是她梦的全部,无可更替。
<7>
晨光再次突破灰白雾霭。
男人努力挣脱了她的躯体。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把身上的钱都放在床头。
他刚要走出房门,又回身把所有烟放在钱旁边。看了看双眼红肿的女孩
。
“如果……”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他想,他又能怎样。
她却突然从床上站起,拿窗台出的碎玻璃,割着自己的身体,血液像瘦弱树干上的蚁群,争相逃离。
他发怒,一下把她推到床上,床单上沾染血迹,一如处子的红。
他的爱是空谷幽溪,四处留迹,但洁净如初。不过也无可停驻。他说。“你把刀片放下。”他低吼到。
“借口罢了。你大可以转身就走,死都不会归咎于你。”她说。
“值吗?你怎么爱上了我,才一天。”他说。
“哈。一天。那你又为何离开我,才一天。”她笑了。
他一把抢过刀片,扔出窗外,又掏出手机递给她,壁纸上的女人容貌俊俏,与之般配。还有273条未接电话提示,备注是老婆。
他说,“她和孩子,怎可没有我。”
她应了个嗯,滞在那里。许久后,听见旅馆外不远处的车站传来汽笛长鸣。
“故事,至此,一如往生。”她说。
<8>
太阳已经升起。城中人们都渐渐从梦中醒来。起床觅食。
她赤裸着走进车站,嘴脸的烟未点燃。眼眸黑亮却没有了神。躺在轨道上,脖颈应该略凉。车轨微微颤动,下一班车又要呼啸而至。
再无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