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老雕,是我十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和丁丁、祖爷(爷爷的爷爷)、三爷一起去村庄后面的山谷放牛。
这个山谷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庙儿沟”。我问三爷为什么叫“庙儿沟”,根本看不到庙啊。三爷说以前是有个土地庙,后来拆掉了。“庙儿沟”没有庙,是一件让人很沮丧的事,譬如你买了一串糖葫芦,但是却没有糖,只有插在竹签上的山楂。
不过,我很快就不再介意“庙儿沟”没有庙。“庙儿沟”有一眼山泉,泉中长满墨绿的水草,泉水长年不干,多余的甚至漫出来,在泉外聚成一个小水潭。这样一来,我们有水喝,牛儿也有水喝,等到牛儿吃草时我和丁丁就蹲在水潭边抓螃蟹。
山泉旁边有两块麦地,是祖爷硬生生用镢头开垦出来的,是丁丁家的——祖爷就是丁丁的爷爷。按照辈分,我也应该把丁丁叫爷爷,可是我和他差不多大,我才不叫他。只是见了他的爸爸,我还要叫一声太爷(爷爷的爸爸),奶奶说这样会显得比较懂事。
麦子没有收割的时候我们要把牛赶到山谷深处,一个叫“沟老”的地方。这儿有块很大的石头,石头下面有个废弃的窑洞,是丁丁的太爷挖的,据说他为了照料庄稼曾住在这里。
那一天我们把牛赶到“沟老”,三爷和祖爷坐在谷底的石头上抽旱烟,三爷抽的是自己用纸卷的,祖爷抽的是旱烟锅,就像《铁齿铜牙纪晓岚》里面纪晓岚拿的那个一样。我和丁丁就坐在一边,看着一群牛儿爬上东边的山坡吃草,一直看到山梁上。
山梁也是有名字的,叫“堡(音补)子梁”。这次名副其实,真的有一个用红土筑起来的堡子。
我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蹲在山梁边石头上,一动不动。原来,山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啊,是拾柴的吗?
我高兴地说:“三爷,你快看,梁上有一个人,你给叫下来。”三爷抬头看一眼,然后继续吸卷烟。
“三爷,是谁啊,你认得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三爷笑一笑,把黑布帽子从头上拿下来,露出几乎“寸草不生”的脑袋,说:“狗娃,那是老雕,你不要吵了,再吵叫老雕把你抓去。”我仔细看,看到了它尖利的嘴。
“它还会抓人啊?真的假的啊?”我和丁丁都有些不太相信。
祖爷在石头上磕磕旱烟锅,说:“是真的,庄边你太爷,就是像猴儿的那个,小时候就被老雕抓走,多亏“梁背”(村庄里的地名)挑水的老太婆看见了,一水担(扁担)打在大雕身上,才救了下来。”
祖爷年纪大,辈分高,他说的话是没人怀疑的,连三爷都只点头。
四个人一时都抬头看着山梁边的老雕,似乎它也在望着我们。
我正要再问几句,忽然老雕翅膀一升,凌空而起,就像一片巨大的黑色云彩,从我们头顶上徐徐飞过。
庄子里小德家的电视里演《神雕侠侣》,我觉得杨过的神雕就像那天山梁上展翅高飞的老雕,丁丁也觉得很像。
后来还看到过它。有时候我们赶着牛走在路上,它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我大叫:“老雕!快看,老雕!”其实大家都看见了,只不过没像我一样大惊小怪。有时候到了“沟老”,祖爷和三爷去拣干柴,丁丁也拿着镰刀去砍马桑(一种灌木),我一个人坐在谷底的石头上打瞌睡。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它站在山梁边石头上,一下子睡意全无,万一我睡着了它抓走我怎么办?过一会儿,它就又变成一朵黑色的云彩,从山谷上空飞了过去。
过了几年,山地都不让耕种,开始“退耕还林”,家里决定把牛卖掉,我持续好几年的放牛生活也就结束了,也不再常去山上,当然更看不到老雕了。
再后来,我们家和大家一样,都搬到了公路边的坝子里住,连老屋都荒废了,距离山谷更远了,我几乎看不到老雕的影子了。
有一天吃完饭,我站在地垠上,望着头顶上一片像洋娃娃的云彩。那熟悉的黑色云彩又出现了,是老雕,它还是飞得那样高,那样稳,但似乎随时都可能俯冲下来抓走某个不听话的小孩。
之后,过了很久我都没有看到它。我日渐长大,离开家去读书,一年没几天在家了。丁丁也读完初中外出打工,在一个冬天的夜里,他静静地死去了,肺里吸满了炉子里漏出的煤烟,最终只有一盒骨灰被他母亲带回来。
某天休息的时候,我问父亲:“这两年你有没有看到过老雕?”
父亲说:“还是好几年前看到过,这几年都没看见。”
“那它到哪里去了?”
“它已经很老了,可能死在什么地方了。很早以前的时候这里雕很多,一不留神就会从空中掠下来,抓鸡逮羊,后来就越来越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剩下老雕一个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可能再也看不到那片熟悉的黑色云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