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46年秋天,绣坊的生意总算有了点起色,可崇明的心思压根不在这上头。他差不多天天都守在院门口,眼巴巴盼着香港的表兄能捎个信来,告诉他李福带着吴脩已经平安到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去,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还是半点音讯也没有。
“还没消息?”林氏悄悄挨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现在不大敢问了,一提这事,崇明脸色就沉下来。
“没有。”崇明手里的信纸被他捏得变了形,声音闷闷的,“表兄说,没见着人。”
林氏身子晃了一下,赶紧扶住门框才没倒下。
“你也别太急。”崇明看着妻子,脸上挤出点笑意,“兴许他们换地方了呢。现在这么乱,去香港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大信。李福那个人,他是知道的,靠得住。要是真到了香港,肯定会想办法送信回来。现在这样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路上出了岔子,就是压根没走成。
林氏搂着女儿,眼泪珠子直往下掉。“会不会……会不会被抓了?那些国民党的人,最近抓人抓得凶,隔壁堂婶家那个大小子,前几天不就给拉走了。”
崇明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托老黄打听过了,没听说有李福和脩儿的消息。真要被抓了,老黄那边多少能听到点风声。”
日子还是照样过,崇明眼底下的青影却一天比一天深。白天,他在绣坊里招呼客人,脸上还挂着笑;可一到晚上,就背地里托关系,到处打听李福和吴脩的下落。
“吴掌柜,您这是找啥呢?”吴三过来送货,瞧见崇明在翻箱倒柜的,随口问了一句。
崇明含糊地应付过去:“没啥,翻翻旧账本。”
吴三嘿嘿笑了两声:“我倒是听说啊,北边那几个村子,最近有批货走得挺急,大半夜就运走了,神神秘秘的。”
这话让崇明心里一动,赶紧拉住吴三仔细问。原来是北边山里最近有地下党的人在活动,护送一些人转移。
会不会……李福带着脩儿往北边去了?崇明心里那点快灭的火星又亮了一下。他记得李福是提过一嘴,说在北山那边有个远房亲戚。
接下来的几个月,崇明偷偷派人去北山那边打听。
可派去的人回来都说,没找着。这么折腾了一年,崇明不得不死了心,李福和吴脩,是真的找不到了,彻底断了线。
夜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崇明一个人对着月亮喝酒。他看着院子里脩儿小时候跑来跑去的地方,一杯接一杯,酒杯空了又满,眼眶也跟着湿了。
他哪里知道,这个时候的吴脩,已经在其他的地方,过上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又一晃眼就到了1948年底。北边打完了仗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可潮汕这地方,明面上看着倒还算太平。
大寨乡吴家大宅里,气氛却是一天比一天压抑,连下人走路都踮着脚尖,不敢弄出大动静。
天刚蒙蒙亮,崇明就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夹着根烟,半天也没点着。他眉头紧锁,眼神没个落点,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吴家往后的路。
“老爷,咱们……真要走到那一步?”管家李德凑近了些,声音压得跟蚊子叫似的。吴家这些年的家底是怎么攒起来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崇明这才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他目光扫过屋里的那些摆设,都是好东西,可现在看着,样样都觉得扎眼。
“德阿,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崇明弹了弹烟灰,声音低沉,“北边那些地主是什么下场,你也听说了。现在想带着东西跑,路上乱得很,根本保不住。吴家这点家当,怕是守不住了。”
李德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别说了,没那个时间了。”崇明打断他,“去把账房先生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李德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响着,听得人心头发慌。
账房先生很快就来了,怀里抱着账本,手还有点哆嗦。
“老爷,您叫我?”账房先生的声音都带了点颤。
崇明点点头,让他坐下:“账本拿来我看看。”
账房先生赶紧把账本递过去。崇明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着,眼睛盯着上面的数目,脸色越来越沉。
看完之后,他“啪”地一声合上了账本,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从今天起,家里的田地、外头的铺子,全都卖掉。”崇明声音不高,但语气不容置疑,“记住了,要悄悄地办,别声张出去,不能让人知道。”
账房先生听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抬头看着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老爷,这……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啊!”
“祖宗泉下有知,也会明白我的苦衷。”崇明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该懂。”
当天夜里,后院黑漆漆的一片。李德带着几个靠得住的家丁,抬着两口沉甸甸的大木箱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刚挖好的土坑里。
崇明站在旁边看着,等土都填平了,才沉声吩咐:“今天这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一个字,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说完,他拿出几块银元,递到每个人手里。
家丁们赶紧接了揣好,连声答应。他们心里清楚,箱子里是啥。
崇明一个人走出竹林,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他知道,大风浪就要来了。吴家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一步险棋走得怎么样了。
只能求老天爷睁眼,给吴家留条活路。
只是崇明没察觉到,他做的这一切,早被一双眼睛盯上了。
吴家有个佃农叫吴德,平日里闷头干活,话不多。可他对崇明这个头家(老板),心里头总是不舒坦,这口气一直窝着。
这几天,吴德觉得吴家大院里有点不对劲,就多留了个心。那天晚上,他躲在暗处,还真瞧见崇明带着几个家丁,在后院竹林里忙活,偷偷摸摸地埋东西,看样子是两个大箱子。
吴德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明白了是咋回事。
“这些钱,还不是从咱们佃户身上刮来的?凭什么让他一个人藏起来。”
吴德没出声,悄悄退了回去,脑子转开了。第二天,他就找了几个平时走得近、也对吴家有怨言的佃农,凑到一块儿小声商量。
“我昨晚看见了,吴崇明那老东西在竹林里埋宝贝呢!肯定是想跑路。”吴德压着嗓子说。“与其便宜了他,或是让官府摸了去,不如咱们想法子弄出来。”
几个佃农听了,眼睛都亮了,凑得更近了嘀咕。有人提起李素卿家拉扯几个娃不容易,还有陈老伯腿脚不好。
吴德点头:“嗯,这钱本来就是大伙儿的血汗,到时候多分他们点。”他咬了咬牙:“咱们拿回来,分给该分的人,也叫吴崇明那老家伙知道知道厉害!”
几个人都觉得在理,悄悄定下了动手的时间。
过了两天,到了约好的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吴德带上一个最信得过的佃农,两人弓着腰,像狸猫一样溜进了吴家后院的竹林。
找准了那片新翻过土的地方,拿出带来的家伙什,憋着气就开始挖。夜里静得很,只有铲子挖土的噗噗声。
没挖多深,“哐当”一声,铲子碰到了硬东西。两人对视一眼,手上更快了。
很快,两口大木箱子的轮廓露了出来,沉得很。他们不敢多待,怕还有第三口也顾不上了,使出吃奶的劲把这两口箱子拖出坑,赶紧抬着离开了竹林。
这时候,吴家大宅的卧房里,崇明累了一天,早睡熟了。
他甚至难得做了个好梦,梦里日子安稳太平。
他哪里知道,自己埋下去指望将来翻身的家当,已经被两个佃农抬走了大半。吴家的往后会怎么样,这黑沉沉的夜里,谁也说不清了。
很快地就来到了“散伙”的日子。崇明打发绣娘和佃农那天,天阴得很,黑压压的云彩像是要掉下来。
绣坊门口乱成一团。几个年轻绣娘搂着哭,她们不少人打小就进了绣坊,这儿差不多就是她们的家。
“头家,您不能这样啊!”一个嗓门尖的妇人冲在最前头,“我们最好的时候都给了绣坊,您说散就散,我们拖家带口的,往后咋活?”
“就是!这点钱够干啥?外面乱糟糟的,东西一天一个价!”另一个声音跟着喊,想往前挤,“您家大业大,指头缝里漏点都够我们吃饱了!”
也有上了年纪的绣娘,一边抹泪一边拉着激动的人:“算了,算了,头家也有难处……这些年,头家对咱们还可以。”
“还可以?那是咱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先前那妇人啐了一口,“我看他就是想卷钱跑路,不管咱们死活!”
崇明站在台阶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袖子里的手攥得有点紧。他看着底下那些哭的、骂的、求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大家的心情,我明白。”他拔高声音,盖过了吵嚷,“可世道这样,我也没办法。这笔钱,是我最后能为大家做的。拿着钱,各自找个安稳地方去吧。往后真有难处,只要我吴崇明还在,能帮上忙的,不会不管。”
他这话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吵闹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压着的哭声。一些人默默接过钱,低着头走了,还有些人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离开。
吴德混在远处的人堆里,冷眼看着这场闹腾。他瞅着那些气愤的脸,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撇:“瞧见没?这就是地主!嘴上说得好听,骨子里只顾自己。这点散伙钱,就想买断你们的血汗?”
佃农那边,气氛更紧张,简直是针尖对麦芒。
崇明一宣布解散佃户、变卖田产,人群立马炸了锅。
“老爷!这地我们种了三代了!您说卖就卖?”一个壮汉红着眼珠子吼,“没了地,我们吃啥?喝西北风?”
“对!我们不走!这地也有我们的份!”几个年轻人跟着起哄,情绪很激动。
一个老佃农颤巍巍走上前,带着哭腔:“老爷,您行行好,留下我们吧。我们不要工钱,有口饭吃,能守着这地就行……”
“老东西,糊涂!他都要跑了,还管我们?”有人不客气地打断,“我看,不如咱们自己把地分了!”
这话一出,人群骚动起来,不少人眼睛都亮了。
“对!分地!凭啥他一个人占那么多地!”
崇明脸色沉下来,旁边的李德紧张地护在他身前。
“都给我闭嘴!”崇明厉声喝道,“地是吴家的,我想卖就卖!念在主仆一场,我给你们盘缠,让你们另找出路。谁要是在这儿煽风点火,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威势暂时压住了场面,可人们眼里的不服气和恨意更浓了。
账房先生开始发钱,有人默默接了,叹着气走开;有人接了钱,还气呼呼地嘟囔“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还有人干脆把钱袋摔地上,骂骂咧咧地走了。
吴德看着这一切,心里冷笑更厉害了:“散吧,闹吧,都看清崇明的真面目。他想卷走一切?没那么容易!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那些被他压榨的人的!”他看到那些愤怒和不甘的眼神,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李德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没像别人那样又气又怨,只是重重跪在崇明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红了。
“老爷,您的大恩大德,李德这辈子都记着。”他抬起头,满脸是泪,“您自己千万要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崇明心里一揪,赶紧把他扶起来,眼圈也红了:“德阿,你跟我最久,名义上是下人,其实跟家人一样。以后世道难说,万事小心,别轻易信人。”
“小的明白。”李德声音哽咽,“老爷,您多保重!”
崇明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聚。”
李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影在阴沉的天色下看着孤零零的。
偌大的吴家宅院,转眼就空了。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发出呜呜的响声。崇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背影看着很落寞。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愤怒、贪心、绝望……这些东西一旦点着了,接下来的风浪只会更大。吴家这艘破船,还能撑多久?他不知道,只觉得一阵透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