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爱吃葡萄了,每年秋天瓜果飘香的季节,我总频繁地买葡萄。绿的,紫的,红的;长的,圆的,椭圆的,什么样的都尝一尝,万一最好吃的没有吃到呢?于是,经常吃得牙齿受不了,不能吸进一丝凉气,一旦好了,又一兜兜的往家里掂,往嘴里塞,往肚里咽,那酸酸甜甜的汁液,确是新鲜。我经常想,要是父亲在老家种上几亩葡萄该多好啊!
父亲虽是一个农民,却不种葡萄。如果抛开那几亩地不说,非说种过什么水果,年轻的时候倒种过苹果,至于葡萄,邻家种的满园都是,我家却真没种过,以为那是稀罕物,怎么可能家家都种?也因此,吃的也是有一定遭数儿。而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水果几乎尝个遍了,回忆起小时拿它当宝贝的想法,便觉得自己幼稚:好吃是好吃,想必是自己没种而已,怎么就高贵了几分?要是我家苹果园改成葡萄园,天天大快朵颐,哪儿还把它高看到天上去!
想想就笑了。
可回老家时,我不买葡萄。因为这几年,父亲看我爱吃葡萄,就在老家院里种了几棵。临着院墙,用破砖围起来,很快它们就爬到了父亲搭的架子上,伸出长须,遮蔽了一小片阳光,院里洒下一块阴凉。秋日的午后,家人都吃了午饭睡去,我就踮起脚尖,仰起脸来,在稠密的枝叶间搜罗,看到饱满的软软的鼓鼓的就摘了,揭了皮儿直接塞嘴里,洗都不洗,父亲说过,家里吃的是不打药的,我便放开了胆子吃。就这样,光线在我的脸上游移,我在葡萄藤下游移,安静的院子里,我吃得特别满足。
只是这样够了么?不,我回来不买葡萄,还因为我知道父亲会买给我吃!记得有一年,回家帮忙掰玉米,偶然吃到父亲买的葡萄,黄绿的,又小又圆,一串串结的密密麻麻,拽一个尝,连连惊呼:“好吃!好吃!这才是葡萄的原味!”父亲说,这是走街串巷的卖的,他也觉得是小时候吃的味儿,天然的很。还说,他知道我回来,买了许多,让我走的时候带一些。于是那一天,家里人都掰玉米、运玉米、剥玉米,一趟一趟,独父亲宠我,容我抱着几嘟噜葡萄串,在一旁吃得有滋有味。
这么多年,从这个老家,我已经很少再有幸福感了。自从妈妈走了,院子冷落、荒芜;自从奶奶也走了,落叶翻飞,父亲的豆腐作坊也关了。门前菜园子只有零星青色,墙上屋顶也砖瓦斑驳,农具上落了灰尘,老猫老狗踪迹全无。每次回家,走进院子,都深深体会到“近乡情更怯”是怎样的心情;走进每一间屋子,都闻得见潮湿和经年寥落的气息。父亲更是躲开了这一切,在路边的小房子里,守着门前的玉米地,在几棵茂密高大的桐树下,过日子。
想不到我不惑之年,父亲也六十多了,却得到如此父爱,竟像是平生第一次!也难怪,小时家里人多,地多,活儿多,父亲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压力多大,责任多重,我们不能分担,还要一个个花钱,我们不能理解,还内心生出埋怨。如今想来,多么悔恨多么不懂事啊!眼看着曾经那么强硬那么蛮横那么冷酷那么固执的父亲,慢慢柔软慢慢平和慢慢接受所有的变故和现实的寂寥,不争不辩不骂不打,却也走路蹒跚,干不动了,便痛彻心扉,心疼不已......那个英雄般的父亲,真的变成一个老人了!
上周回老家看他,我依然没买葡萄,就觉得父亲一定给我买了,准备好了等我回去吃呢!果然,提着东西刚进屋,父亲就说:“兜里给你买的葡萄,还是你以往吃的那种,拿着吃吧。”我一看,呆了:这也太多了吧!弟媳说:“咱爸说了,这星期你肯定回来,就买了两大兜。”我嘴里虽然叨叨着,买多了放不住的话,万一我没回来的话,买这么多得花多少钱的话,可嘴里已经塞进去好几个,鼓鼓囊囊的,眼睛也模糊了:父亲年纪大了,还这样惦记我的喜好,我随口说了什么好吃的,他就记在心上,这样为我寻来......
父亲一生贫穷,节俭,没享过什么福,却遭过不少罪。年轻时和母亲去外乡卖苹果,给我们挣学费,十几袋子苹果卖完才回来。后来磨豆腐,从早到晚,酷暑寒冬,推着架子车在附近村子里吆喝,也是一个豆腐卖完才回来,偶有剩余一两块,回来了总像是做错事似的,低沉着嗓子说,我们自己凉拌了或是炒了吃,我还总是不乐,因为我不喜欢吃豆腐。可我忘了,父亲是一个多么自尊多么要强的人啊!
这几十年的青春岁月,他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却只是承受,从不诉说。现在整个人像是矮了,没以前高大了,想必是农活不多,闲的时候多些,竟然也胖了。我曾几次邀他来城里住一段时间,他都拒绝,说城里人多车多,闲呆着不舒服。于是就任他在农村待着,我们常回家看看。偶尔忙得很了,有两周没回去,便心慌不安,夜夜恶梦,直到回去看他一切都好,才能静心的过两周。两周过去,就又开始慌慌的,循环往复了。
葡萄的季节还没过去,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又准备了一些,等我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