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房子

小胡永远忘不了父亲生前向他讲述家族那栋神秘的房子的情景。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比较凉快的黄昏,父子两人难得有机会一块在院子里面乘凉。小胡那时也才刚刚满19岁,父亲则已经显得有些年迈了,而且身体的健康状况也不是很乐观。他坐在椅子上面一动不动,眼睛也是没有丝毫的神韵。而小胡就在一旁保持沉默。他有种预感,父亲今天似乎会在漫长的缄默之后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至于什么事,他心里也有点数。

“你过来,离我近一点。”果不其然,父亲还是开口了。

小胡赶忙地往父亲身边凑过去。

“咋们家的那栋房子,你还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带着你去过很多次,有点印象吧?”

小胡当然是记得的。家里一直就有这么一栋房子,可是他和家人从来就没有在里面居住过一天。准确地说,就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父亲一个人进去过。小的时候,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把他带到那栋房子去,不过父亲总是让他一个人在外面等候,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进去以后便头也不回地把门带上。小胡隔着大门很远,因为门里面的光线十分暗淡,根本没有办法看到房子的内部结构,他只能在外面呆呆地站着。作为一个小孩子,那时他的好奇心正活跃,可无论如何他的好奇心始终不能翻越这栋房子厚厚的大门。没办法,于是他就只能靠激发自己的想象力来填补这块空白了。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猜测父亲其实是一个像海盗黑胡子那样的角色,这栋房子就是他的藏宝之处。有时候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小胡做事情也会变得极有底气,他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儿子,他自己将来也必定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事实上,父亲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父亲这一番话不由地让小胡陷入了回忆的海洋,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了好多熟悉的影子,可是却又没法一一认出。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慢慢地清醒过来。

“是的,我当然有印象。”

“那栋房子,在我们家传了不少辈了,至于具体是什么年代修建的,我自己也并不知晓。不过反正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这玩意对我来说也不存在什么意义了。”父亲说道,“直接点,现在我也是时候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父亲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把钥匙并交到了小胡的手上,一切都显得很自然。而小胡倒恰恰相反。

“爸!说实话你现在的举动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了,但是你所做的却比我想象的要直接很多,我对于这一切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一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你为什么要让我带着这样的状态去面对那些在我脑海里若隐若现的回忆。”小胡顿了一下,毫无疑问此时他有点懵,“我想知道的秘密有很多,可你一丁点都没有打算同我来分享。”

“带着一无所知的状态去面对未来,这才是最纯粹的生活。”父亲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会有很多的问题,但恕我不能一一的回答你,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变成了大人,便意味着你需要为自己的问题寻找答案。”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

“我最后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这一生将要面对的一切,我希望你不要将其简简单单地归根于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有时候你得让自己相信这是命运已然安排好了的。你的命运在作用于你的同时也在作用于你生命中的每一个过客,或多或少。”

“就这些了吗?”

“我累了,回屋里去吧。”

对话在此时遍戛然而止。

父亲这番话暂时让小胡打消了对于他即将接手的这栋房子的疑虑。在父亲去世以前,小胡都没有去过那栋房子那里。

父亲已经去世了将近一年。

这天,带着自己从小到大的无数疑惑,小胡来到了这栋房子前面,他此时的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找回一个答案。

下定这个决心也不容易,父亲生前对这栋房子的态度让小胡一直感觉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特别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去背负。有时候他会想:这房子莫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魔盒一样的存在?一旦打开便会使所有罪恶的事物蜂拥而出?那倒不见得,父亲不也一样安然无恙嘛!可又真的如此吗?有时候他总感觉父亲会游离于家庭的体系之外,甚至是这个世界的体系之外。不过那倒也可以理解,父亲毕竟一人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他难免会有自己的阴暗部分不能为人知晓,这可以理解······最终小胡算是下定决心了:进去一探究竟,所有的疑惑自然而然就解开了。遇见任何麻烦事情,一个果断的决定都会让自己轻松很多。当然,先不考虑后果。

他镇定地把钥匙插入了锁孔,转动钥匙,推开门。

他不知用钥匙开过多少次的门,自己的家门估计有无数次,别人的门也没有少开过,这就让小胡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他甚至会觉得每一次打开一扇门都会意味着某一种全新的开始,无论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尽管最先进入视线的无非是一个客厅再加上几套家具,他也乐此不疲。此时他就有一种想法:那些种种简直就像是为今天的这一次开门做的无数次演习,人的无数种行为 ,无论是在时间与空间上有着多么遥远的差距,都不能轻易地断定它们之间不存在很紧密的联系。

一道门缝被撕开。

紧接着,一道橘黄色的光投射到了他的脸上,他倒是觉得很柔和,于是可以放松地踏进客厅。

里面确实很暗,而这橘黄色的光线让客厅的布景看起来就像是老电影里面所描述的教堂:几把红木椅子有序的摆放着,墙上挂着一些说不上名字但看起来很华丽的装饰物件。这里的空间还是比较宽敞的,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一个用来举行某种宗教仪式的场所,应该说还是比较庄重严肃的。虽说很是陌生,但小胡的心情此时已经很平和了,便继续开始自己所谓的的探险。

往前直走就没有路了,只有一个向上的楼梯。小胡一脚一脚踩上去,发出“咯登咯登”的响声。这时他心里又有点发麻了,尽管这只是很普通的声音,但却又好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块柔弱的地方,他甚至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某一种暗示:叫他止步。

“没关系,不必说,父亲也走过这个楼梯,总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安慰自己。

到了二楼,他索性放开胆子去溜达,他其实是想用这种表象来欺骗自己的恐慌。

他就在这里面横冲直撞,俨然一副要打破传统的热血斗士的形象。可是这时候他发现问题了。自己无论怎么走,到最后都是不停地回到了楼梯口。

“咦,怎么又返回到这里了?”

“怎么还是这里!”

“怎么回事!”

小胡脑门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涌,他觉得可能是因为无礼的横冲直撞让自己的大脑失去了方向感,他便缓慢地呼吸,试图让自己先达到一个平静的状态。

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即使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走的,可是无论怎么去调整路线最后的终点都只能是楼梯口。

最后他只能瘫坐在楼梯口。

小胡闭上自己的眼睛,随即仿佛有一团黑暗的雾气席卷而来。

“闭上眼,又是一个新的世界。哼哼。”他无奈地苦笑一番。

在这片黑暗里面,眼前的事物他什么都看不见,可他似乎又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些什么,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感觉离自己的距离十分的近。那东西唯一能让小胡感受到的是其周边散发着如同萤火虫那样微弱的光芒。或许光明与黑暗可能并非处在相互对立的状态,至少光明有的时候更喜欢藏身在黑暗里面。

“滴滴答答!”

是水滴,而且这水滴的声音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面,而是在他的意识里面。在一片漆黑中,听到自己周边不知道是何处传来水滴声,这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体验,那或许是某种神奇力量对他的话语、对他的劝解、甚至是对他的警告!。

他终于承受不住了,疲软的双腿仿佛被一壶开水烫到而迸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的意识也从一片黑暗迅速褪色成苍白,他像发了疯似的冲下楼梯冲出这栋房子······

这是他对这栋房子的第一次体验。

小胡也不算一个意志多么坚定的人,他在很多事情上面应该说没少放弃过。只是对于那栋房子,他依旧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那股欲望(是一种什么欲望连他本人都不清楚),他多次前往那栋房子,只不过结果始终没有被改变过。

多年以后,在一个凉快的黄昏。

我正和故事的主人公在他家庭院里面聊着发生在那一栋房子里面的故事。小胡,此时已变成了老胡,坐在一把椅子上面,一点精神都没有,正缓缓向我诉说。

“你知道我去过那栋房子多少次吗?”

“这我当然不知道了,难不成您还记数了吗?”

“那当然没有,不过我这里有比计数更加贴切的描述方式。”

“愿闻其详。”

“从我第一次去,到现在这四五十年,姑且算作是我的这大半辈子吧。在这四五十年里,基本上每隔三五天我都会进去一次,有时候甚至是一天好几次。当然我总会有没去的日子,但是这也并不算什么,因为我对于那栋房子的思绪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我都没有放弃过。所以说对于那栋房子的一切东西早已覆盖了我的大半辈子。”

“很棒的描述。”

“我在里面作过无数次的探索,我仔细地去涉足到我能去到的每一个角落、观察我身边的每一个物件、我努力地去克服自己对于那里的的恐惧,你认为我做到了吗?我当然做到了,我不再畏惧里面的一切。”老胡说这话的时候面带笑意,是那种悲凉的笑意。

“同时,我也老了。这倒是很讽刺,我用毕生的精力学会了去战胜了对于那里面的恐惧,可事实上我只是在欺骗自己,我可从来没有去过房子里面其它的地方。”

他讲到这里,我感觉不知道该怎样解下去他的话了。眼前这个老人的毕生已经与这栋房子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说的更加贴切一点,他早已被戴上了枷锁。

“那现在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突然,实在是太勉强了。

他闭上了眼睛,微微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我。或许他现在也希望我离开以便自己进入他的思维里的另一个世界吧。

在我起身的时候,老胡的儿子恰巧也从屋子里面出来。他儿子看上去也得有十八九岁了,一脸不懂世故的样子。

迎着凉快的风,我哼着歌悠悠地走出了庭院,背后传来了老胡微弱而又有穿透力的声音,是对他儿子说的。

“你过来,离我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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