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为是个惜缘的人。恋旧虽说不能等同于惜缘,但至少是惜缘的一种表现形式。许多旧物件,我都没让家属扔,当宝贝似地留着。书柜里的那盏小马灯,就是搬家的时候我从家属手中“抢救”回来的。那还是从老家周潭带来的,有三十多年了吧?生铁的底座已经硌了一块,顶部锈成褐色,不过该有的零件一个不少。我相信,只要向灯肚子里灌满煤油,点着捻长的灯芯,它燃起的橘黄色的火苗一定可以照亮我的斗室。我的旧书,除了专业方面的(会计、税务之类),那更不舍得扔了。岳麓书社1983年首版的《诗集传.楚辞章句》,我是啥时入手的,记不清了。至少有二十年了吧?封面已经没了,古文专家姜书阁先生作的序文只剩下两页。《诗经》、《楚辞》我有多个版本,但这本快散架的书一直摆在我的书柜里。
类似的旧物,比如用了多少年的玻璃杯、还能穿上身的棉背心、九年前姐夫送我的烟斗……乃至于手机,我也不大愿意换新的。也不全是“新不如旧”,难道今日,我的电脑还去用486型号的吗?自然不是。旧物件,看起来似乎是冰凉的、死寂的自然物体。只有它的主人,才可感知它的温度,触摸它的气息。这就是缘。就像那盏小马灯,每每看到它,父亲在烟雾袅绕中备课、母亲在灯光下长一针短一线地缝补衣裳、我和姐姐、妹妹挤在一张大桌上写家庭作业,还有风雪之夜我在泥泞的土公路上层层叠叠的脚印,都会瞬间在记忆中复活。小马灯就与我的童年、我的家人、我的生命连接在一起,蕴藏着我的生命气息。通过小马灯这个媒介,我知道时间已经一去不返,但我个人史的片段已在瞬间得以永存。
不过,比较起来,我遗失的旧物件更多。比如那本影集,八十年代初最简易的影集,买来花了一块钱。硬塑封皮,里面硬纸板上有一格一格的薄膜,照片一张张地贴进格子里。超过两寸的,就要另外用透明胶固定住。这本影集从枞阳带到铜陵,上高中时又从铜陵带回到枞阳,之后工作下基层到阜阳蒙城县,九二年回到合肥算是工作安定了,一直放置在书柜里。然而,几次搬家,最后还是遍寻不见。本来,我计划写的一本书要用其中几张照片的。这都是小事,关键是这本影集珍藏了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当然,影集的遗失并不意味着记忆的丢失,我仍可以借助文字将其固化并在纸上获得某种永恒。然而,媒介的失去使记忆的鲜活度大打折扣。
影集,是我的无缘之物吗?
类似于影集的遗失的旧物,还有很多。爷爷用了二十多年的砚台、父亲用了十多年的牙质烟灰缸、那些在孤独的夜晚陪伴过我的名著…….还有那些来到我们生命中的人。小马灯、影集、砚台、烟灰缸、名著还有替代品,现代技术的发展可以使很多物件逼真还原。唯有我们爱过或者将要爱过的人,假如不加珍惜,就要留下永远的遗憾。当然,“物”与“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如果将眼界放大一点,“人”又何尝不是宇宙中一个孤独存在着的“物”呢?
然而,无论“人”“物”,都是将要毁坏、破灭乃至于以“无”的姿态存在于宇宙之中。那盏小马灯终究会锈蚀、风化、破碎,那本书会在自然风化和蠹虫咬噬的双重作用下字迹漫漶不清,它们或进入废品收购站,或进入破碎机,最终被无情的时光之手掳走,以另外一种形式参与自然界的物质循环。至于“人”,无论爱与恨、友与仇,金婚也罢、米寿也好,寿命不过百年,在时光的河流之中实在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再推而广之,世上一切山川、大河、森林、绿地乃至于物质世界本身,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在变动、破灭着呢?喜马拉雅山上的贝壳曾沉睡在太平洋最深处的海沟里,而它终将没入尘埃、没入云端。从本质上说,“无”才是“人”与“物”的存在形式。
《红楼梦》里好了歌的注解解得甚好:“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因此,我的观点是:这世界是成住坏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和“物”与我们是有缘的。我不仅与影集无缘,与砚台、牙质烟灰缸无缘,我与小马灯、《诗集传.楚辞章句》何尝有缘!还有我们至亲至爱的人,父母、爱人、孩子、兄弟姐妹、友人,你不得不承认,终究有一天,我们将各自告别并步入茫茫大化之中。然而,我的第二个观点却是:我们须以深情去面对这满是无缘之物的世界,倍加珍惜来到我们身边的“人”“物”。就像这盏小马灯,它是外婆送给我的,曾被外婆的手摩挲过,在幽暗的厨房里曾照亮外婆慈祥的面容和苍苍白发。它陪我走过无数次夜路,差点被当作废物扔掉并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对我来说,世上有无数盏小马灯,这盏却是独一无二的!虽终究免不了失去的命运,此刻的拥有却是一种幸福。也可以说,便是握住了“无缘之缘”。还有那些来到我们生命中的“人”,有时擦肩而过便是咫尺天涯。如果相爱,就让我们过好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共同走一段或长或短的路。如果不能够,就在下一个路口笑一笑,挥手说声“再见”。如此,即使生命短暂如流火,我们也没有虚度每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