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像一道无形的门槛横在眼前。抬脚跨过的瞬间,心里无端漫起些迷蒙的惆怅。旁人眼中,这该是意气风发、纵马驰骋的黄金时刻,于我却像站在无垠的薄雾里,举目四望,尽是茫茫。
这年我辞了职,揣着几分无用的傲气,以为能在繁华都市里另辟蹊径。可求职软件上那些冰冷的“已读不回”,像无声的冰锥,刺破了单薄的幻想。日日奔波在地铁与公交的拥挤里,嗅着旁人身上汗味与香水的混杂气息,只觉自己的躯体也被挤得愈发单薄。每次面试结束,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合租小屋,脚步都格外沉重。隔断间的墙薄如纸片,隔壁情侣的争吵、电视的喧闹无孔不入地涌进来,淹没了仅存的寂静。我常呆坐在床沿,窗外霓虹的浮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在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影子,像极了心底那片闪烁不定的迷途。
日子不过是把昨日重复一遍。坐在狭小的格子间里,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屏幕光标跳跃着,如同我飘忽无依的心绪。对着那些表格与邮件,总疑心自己也渐渐成了其中一行无足轻重、随时可被替换的数据。下班后的归途,常在便利店的冷光里踟蹰,货架上的便当琳琅满目,却没一样能勾起食欲。最后随手拿起一罐咖啡,冰冷的铝罐握在掌心,苦涩液体滑入喉咙时,仿佛连带着咽下了日复一日的寡淡。
更让人慌的是深夜骤然惊醒的时刻。白日里刻意按住的惶惑,会在夜半汹涌而来。猛地睁开眼,周遭是死寂的黑暗,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像要撞破胸膛,在沉沉夜色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冷光刺得眼睛生疼。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朋友圈,精心修饰的照片、志得意满的文字,像一幕幕无声戏剧在眼前上演——升职的喜讯、旅行的欢愉、新居的温馨……这些他人的“橱窗展览”太过耀眼,把我的逼仄照得无处遁形。那瞬间的惶惑像只冰凉的手,悄悄攥紧了心房。索性关掉手机,睁大双眼凝视天花板,看窗外微光勾勒出模糊轮廓,任凭无形的焦虑在寂静里无声膨胀,直到塞满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身体已被抛入所谓“成人”的疆域,心却还在荒原上无着无落漂泊。旧日同窗的婚讯如雪片般飞来,母亲电话里的叮咛日渐频繁,话语里裹着柔软却令人窒息的催促。这时我总含糊应着,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桌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它是从上一个办公室带回来的弃儿,叶片蜷曲,边缘泛黄,透着几分萎顿,却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固执地伸着几丝微弱的绿意。我偶尔给它浇水,看水滴慢慢渗入干涸的土壤——这无言的坚持,竟成了我唯一能握住的、抵抗虚无的微小仪式。
我像悬浮在巨大的夹层里:抬头是前辈们早已筑好的高塔,看似稳固却遥不可及;低头是更年轻者如春笋般的蓬勃生长,晃得人眼晕。而我,仿佛被定格在这不高不低的半空,既落不下去,也飞不上去。
那天黄昏,偶然走到一座过街天桥上。桥下是永不停歇的车流,汇成一条由车灯组成的、炽热流淌的河。凭栏而立,看那些钢铁躯壳载着各自的目的与方向疾驰而过,奔向城市深处被灯火点亮的无数格子。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与纸屑,打着旋儿,不知要飘向何方。我站了很久,望着这庞大城市永动不息的脉息,心里那沉甸甸的块垒,好像被这宏大的流动冲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是啊,在这奔涌不息、遍布分岔又藏着无数可能的湍流里,谁又能真正看清自己确凿的位置?二十五岁的惆怅与茫然,或许本就是生命刻在我们身上的一道刻度——它不是深渊,只是我们初次感知到自身在时间洪流中的位置时,那瞬间的晕眩与失重。
活在这世上,许多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能清晰映照“我是谁”的明镜。可这悬浮半空的滋味,这不知何往的迷途,这日复一日的挣扎与微小的坚持,不正是我们这代人独有的、带着痛感却无比真实的呼吸吗?
活着就是活着。这悬而未决的二十五岁,这带着迷茫的喘息与前行,或许正是生命在混沌中开辟自身意义的方式——纵使四顾茫然,向未知深处迈出的每一步,都在悄然回应着存在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