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晚上,顾小玥向方队汇报完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林齐斌始终没有接听她的电话。韦栋失踪已经坐实,但初步的调查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一周前的中午11点40分,他离开了学校,一个人,背着普通的双肩包,看样子不可能是打算长期出门。他上了开往中关村方向的公共汽车,再后面就没有了踪迹。公安系统的外网已经挂出了寻找韦栋的公告,从民族大学向中关村方向辐射的各地派出所也发布了寻人启事。只可惜,并不能根据他上车的位置和汽车行驶的方向来判断他的去向,他随时可能下车,再更换其它的交通工具。
六点钟的时候,李峰发来了一条微信,说是有个要好的中学同学从美国过来,他要赶去见面,他想让顾小玥一起去,可顾小玥推说方队召见,拒绝了邀请。李峰还说对于李飞蕴的调查内容很多,有些居然是有权限设置的,他已经发到了顾小玥的加密信箱。
顾小玥的确跑了趟分局,把那盘磁带送去“技术检验科”,在处理磁带的过程中,她一直戴着手套,虽然不存幻想,但该做的事情一定得按照程序来。
天擦黑,顾小玥终于坐上了公共汽车,往父母家的方向行驶。她的表情落寞,一直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在她心里,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电影回放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
她庆幸上次回家的时候,她把那块雌珏带在了身边;她很庆幸在上次和林大人的秘密会谈时,她就把自己有雌珏的事情说了出来,并把雌珏交给了林大人保管,如今它依旧在分局“证物科”的保险柜里安全地躺着;她也很庆幸吕教授相信了她的话,给了她更多更重要的信息;除了这些,她更加庆幸昨晚爬进她父母家里的小偷没有伤人,翻乱了她卧室里的东西没关系,爸爸妈妈没有受到人身伤害,这让顾小玥安心了许多。当然了,她也对形势的发展非常吃惊,前天晚上她才去了诡异无解的“集萃轩”,昨天晚上贼就进了她的家,在她的四周,一股暗流已经涌动,何去何从谁又能知道?
今天凌晨接到父母电话的她,有一个瞬间想脱口而出,询问那块玉珏的故事,但她忍住了。安慰好父母,她还是决定先去上班,她不想表现出任何异样,虽然心里早就想赶回父母身边。回想一下这一天的发现,顾小玥庆幸自己沉住了气。
就在顾小玥急着赶回家安慰受到了惊吓的父母时,离地安门不远的后海,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有一座小院子正准备开门迎客。这个院子修建得歪歪斜斜的,和周围的房子连成一片,没有任何特色。所有连接着的外墙刷成了统一的砖灰色,整个胡同都显得平庸无奇。
进了院子,也一样的破落寒酸,地面上高低不平,本来还算讲究的四方大青砖铺就的路面,碎得不成样子,东一块西一堆地填补进各种颜色和质地的石头碎砖,沟沟坎坎里糊着几十年的油泥和腌臢。一眼看过去,好像剖开了肚皮的肠子肚子,让人反胃。
除去这让人走路都腿肚子抽筋怕崴脚的路面,完全没有格局的小房子高矮不一、乱七八糟地把一个本来就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在房与房、窗与窗之间,还有理不清头绪的晾衣绳、杂物架横七竖八地相互纠缠着。院子中央稍微宽敞一点儿,一个水泥磨成四方的池子里支棱着一根水管。
可是,别小看了这个粗糙野蛮的小院子,它的主人可是鼎鼎大名!这位七十岁出头的老爷子姓苏,大名已经没人记得,因为人们都称呼他为“苏王爷”。这个称呼的背后故事有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版本,但和这个故事无关,暂且不论。就说说这位“苏王爷”到底为啥这么拽,是因为他是地安门老京城一片最大的地下钱庄和黑市的老大!
在如今执法力度越来越严格的社会中,类似的地下钱庄因为移动性和网络操作的发达,仍旧在各地存在着,当然也都是小心翼翼。可是,除了钱庄,还做黑市交易,特别是古董和文物交易,还敢在一个地方长期存活下去,“苏王爷”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以为自己一手遮天,黑白通吃,其背后却是早就被公安系统的天罗地网监控着呢!这个特殊群体里早就安插了卧底的便衣警察,而之所以默许了它的存在,是因为这里是文物走私和犯罪活动的中转站和情报站。精明到了极致的“苏王爷”或许早就看清了这一点,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够让各方人马可以“和平相处”,当然了,这仅仅局限在他的地盘上。出了这个门,再血腥暴力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入夜了,天上一轮明月,沿着后海的一众酒吧早已经闹闹哄哄开唱了。今年最后的一次“银盘”将在这个周五的晚上举行。“苏王爷”的手下早就放出了风,盘子里的东西不多,而且大多都是早先已经达成协议的。可即便这样,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来,这里面有民间的收藏家,也有来历不明的黑道人物,有时候甚至会混进来个把胆大的记者。
“苏王爷”不在乎,因为他发明的这种“银盘”,在普通人眼里更像是表演,它也的确是表演。一水儿的二八少女,再冷的天也露着白花花的胳膊大腿,每个闺女都不施粉黛,要的就是清秀,一根根嫩葱似的。
别小看了这些看似单纯可爱的女孩儿,每一位都是从五六岁开始训练的,手里的功夫堪比赌场里那些老千。她们一般手上都托着一个大银盘,足有六十八公分的直径,银盘不光大,还厚,中心有个凹槽,是摆牌子用的。
那些个要公开交易的物件都会先摆在银盘里,由女孩儿托着在屋子里走一圈,别看院子里望过去,一间间屋子透着狭促,其实里边是打通的,虽然是打通的,却又遮遮掩掩,分了大堂和侧间。
一圈走完,女孩儿会把要拍卖的物件先交给负责看管的人员,摆放在中央的台子上。然后换上一个竹片牌子,竖在银盘中央的凹槽里,盘子的四周则被一块大红的天鹅绒盖上。
女孩儿再端着盘子走一圈儿,想拍的买主把烫金的标牌标上价,一个个地都塞到天鹅绒下面。就这样,悄没声地,交易、比价和暗斗就开始了。
早在门口刚刚挂上一面小银盘时,林齐斌就走了进去,当然了,此刻的他看起来和那位干练的派出所所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少说也有七十几岁的他,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一件老式的对襟大棉袄,驼着个背,比瓶子底还厚的圆眼镜架在鼻梁上。别看他如此寒酸,在京城这藏龙卧虎之地,任何人都不可小觑,尤其是敢坦坦荡荡地和一堆看上去非富即贵的人混迹在一起的。
银盘“叮咚”一声脆响,黑市交易已经开始,这晚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林齐斌选了个不算偏僻的角落落了座,目光所及之处一共有十八人,里面包括五位女士。他扫过一圈,有些失望,并没有他想要寻找的人,看来对方也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正这当儿,门开了,进来一位低三下四的男人,一张奸猾的长脸上,两只眼睛贼溜溜地乱转,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偷了韦栋玉珏的刘拐子。
是的,他出狱了,却不是因为没有罪,而是因为林齐斌说服了他做公安的卧底。林所长没怎么威逼利诱,只是稍微夸大了一点儿玉珏的价值和他面临的刑期,刘拐子就吓得成了一滩烂泥。在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刘拐子终于还是怕了监狱的生活,咬着后槽牙应下了这桩差事。之所以这样设计,林齐斌是为了让假戏看起来更真,而事实上,他的确达到了这个效果,买家“自然堂”就在左侧的单间里坐着呢!
轮到玉珏,刘拐子把它小心翼翼地从羽绒服的内兜里掏了出来,连同包裹着它的手绢一起放到了银盘上。端盘子的女孩儿礼貌地微笑了一下,伸手打开手绢,把玉珏露了出来。她随即扭过身子,开始走场,她身后的刘拐子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女孩儿身上打转,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在“苏王爷”的地盘有个规矩,无论是当场拍卖、还是买卖双方已经提前达好协议,交易的物件必须在现场走一圈儿。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为了到场的嘉宾过过眼瘾,第二也是为了保障交易无假,这里的“无假”,不是指没有假货,这一点“苏王爷”不管,是交易双方的事。但无论真假,成交的必须是当天展示的物件。
这一块玉珏,自从“自然堂”喊了五万,并放了狠话后,再也无人问津。虽然经常涉足古玉交易的买家没人知道“自然堂”,但他们都认识物件。如今一看这货色,暗地里都在嘲笑。
玉珏也经过了林齐斌,和之前的客人不同,他叫住了端盘子的女孩儿,麻烦她举起来仔细看了有二十分钟。即便是从小就接受了特殊训练的女孩儿,单手端着那盘子,也明显的开始吃力了。
在林齐斌的右侧,终于有一个身影动了,他并没有出声,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远处的阴影里,但目光一直盯着林齐斌。林齐斌终于笑了,心想,“你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啊!”
林齐斌摘下眼镜,终于点了点头,示意女孩儿可以离开了,阴影里的人也跟着动了。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大厅里早有一男一女,随着林齐斌的点头致谢而起身离座。
一圈转完,再无多余的举动,那玉珏交给了现场的工作人员,端盘子的女孩直接拿着契约去了右后方的单间。这也是“苏王爷”的规矩,一式三份契约,甲乙双方签字画押,上面的条款却让外人根本看不懂的,玉器从来不是玉器,而是玻璃工艺品,一万元从来不是一万元,而是一百元,等等。合同拟完,买家先支付“苏王爷”中介费8.8%,这倒也合情合理。
手续办好,就差付款了,刘拐子突然发话了,“且慢,我能再摸摸吗?”说话间他就蹭到了存放玉珏的台子处,继续说道,“这可是我死了的媳妇唯一留给我的念想!要不是我老妈病了,急等用钱,我怎么也舍不得把它卖了……”
这话一出,右后侧房间的人突然动了,在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时,一声“砰”的巨响响起,一阵烟雾弥漫开来。现场的人都惊叫起来,更有脚步的嘈杂声响起。
林齐斌是动得最快的一个人,他却没有理会那制造混乱,见机逃脱之人,而是直接向拿着玉珏的刘拐子扑了过去,同时一声大喊,“警察!所有人趴下!不许动!”
接下来,场子被清,一众现场的人都被警察带走,“苏王爷”压根就没有出现,他的地界上闹出类似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了这阵子,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林齐斌很是恼火,没想到刘拐子突然临场发挥,惊动了买家。他只看得清那是一个男人,应该也有四十岁以上了,但他戴着墨镜,警惕性很高,反应更是迅速。他压根没有从院门逃跑,而是直接踩着杂物堆和窗台,跳上屋顶跑了,看得出来,他对这一带也是相当的熟悉。
回到西城分局,刘拐子还在小声地啜泣,接下来会有专人安排他的转移,这老混混因此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可以搬到一处条件好很多的地方,还有一定的社保。可是,林齐斌也知道,对于在地安门老城区胡同里过了大半辈子的人而言,金山银山都比不上自己的破烂窝。
行动虽然失败,好在玉珏还是完好无损,和方队商量了一下,这个案子仍旧由林齐斌负责。今晚除了发现“自然堂”有一位身手敏捷的中年男人,最大的收获就是“苏王爷”那张奇葩的买卖契约。抛开上面的文字不说,自然堂落款的地方没有签名,而是一枚印记,在“自然堂”三个大字的左下角,一排小字正是“梅倚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