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均几度醒来,隔着耷下的帘幕,能清楚地听到床铺下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他们的音量有时高有时低,来客的腔调让人觉得陌生,他原本想透过布帘的空隙向下瞥一眼,但听了一会儿他们交谈的内容,很快就觉得乏味。彦均在上铺又翻了一次身,全身怎么都挣脱不了的黏湿,让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衣物被汗水濡湿后带来的贴肤与粘黏,让彦均觉得身体上下的每一处细胞像都被泡在胶浆里。他怠惰地把泛旧的背心脱下来晾在旁侧的栏杆,揉完眼睛坐在逼仄的床上发愣。

从床帘的缝隙,恰好可以看见房顶的四叶吊扇。在彦均的印象里,只要进了五月,宿舍的风扇就很少有停歇的时刻。而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也养成了枕着螺旋叶运作的白噪音入睡的习惯,彦均尤其喜欢躺在熄灯后黑暗里听风扇有节律地转动,虽然把床铺同外界隔绝起来的帘布阻绝了大部分的风,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嗡鸣声的偏爱,每次他都能从往复的机械运动听出莫名的心安,就像他同样也喜欢听被他饲养起来的花金龟在玻璃瓶里扇动翅膀发出来的震颤。

此起彼落的交谈声在大门的开合后休止,彦均缓过神后爬下了床,从柜子里翻腾出新一件褶皱纵横的背心。他朝身上胡乱地套,又顺势从栏杆上抽出刚换下的衣物。他走到阳台边的水池,从五楼的位置,能将楼下的街景看得一览无余,离开的几个室友都还没走很远,彦均向他们瞄了一眼,一行人中间确实是有两个从没见过的身形。

拧开水龙头后,他把背心浸没在盆里,一边搓洗着领口的汗渍,一边盘算距离下一次的体训还要间隔多久。宿舍的阳台正对北操场,无人问津的双杠在曝晒下拖出拱门状的长影,虽然出逃过的训练已经不计其数,但彦均望向人群四散的跑道还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明明刚才只是做了几下用晾衣杆挑动衣架的动作,他就感觉像是有雨从他的鼻尖下了起来。

从阳台走回床铺,他听到裹在被褥里的手机在接连振动,其实彦均已经预感到自己会从屏幕里看到什么,他不紧不慢地从桌上拾起缠作一团的耳机,跃上爬梯后将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振动的声源。他点开足足一天都没有动静的聊天框,朝上翻阅着攒起来的未读消息。

近来生意的萧疏,从零零散散的收入已经能窥出一二,和自己刚入行的盛况所不同的是,他已经很久没能体会到应接不暇的忙碌。即便从来没有要把这份职业当作自己的稳固来源,但是突然造访的惨淡,让彦均开始从单纯的熟稔流入了对自己的话术是否生疏的怀疑。他回忆起距离自己接的上一单已经过去了多久,迟疑眼下的这单究竟是接还是不接。他环视了一圈室友的床铺,帘幕下的几张床空空落落,寻思着大概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登门闯入,他看到群里其他人似乎都在时间上有或多或少的冲撞,最后还是接了下来。

简短地应和后,他开始饶有兴致地拆解耳机线结成的疙瘩,彦均清清嗓子,准备重现那些老一套的步骤。他又看了一眼对方陈列出的种种需求,不假思索地把对方划归到单纯猎奇的类别。他拨过去的通话很快有了响应,彦均听出来另一边的声音有些颤巍和羞怯。在开口后,他似乎逐渐找回了对于聊天节奏的把控,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制约意识取缔了起初的生疏与隔膜。彦均猜得到对方是头一回下单虚拟恋人的陪聊,估摸着多半是刚听闻还有这样的服务存在,被自己划归成猎奇类别的顾客基本也都是所差无几的诉求。

彦均先入为主地和对方攀谈,讲着他认为足够有趣的开场,持续一阵子后,他转而把话题牵扯到对方的烦忧,另一端在彦均的引导下渐渐褪去了怯讷的外壳,在短暂的冷场后不厌其烦地言说起她深陷着的的庞杂关系。

他听她的遭遇久了有些闷,小心慎微地从角落里捧起玻璃瓶。他在故事的背景音下伺探着瓶底钻进木屑里的虫,彦均忽然注意到中午投掷的果粒并没有太多地减少,联想到上一批饲养的花金龟反常的死亡率,他有点怀疑饲养的环节是不是在哪一步出了问题,他放下瓶子在手机上搜起资料,浏览了一圈还是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对策。对方倾诉完自己的不平后,停顿下来把空档留给彦均,他意识到又是要给出方法论的时候了。在接手的所有陪聊里,他总要在最后给对方出点解决问题的对策,而他感到最棘手也正是如此。有时候他会想,如果自己真的拥有能在纷繁困境里指明出路的能力,他也不会隔着屏幕在这里同对方相遇。彦均瞄了一眼剩下来的时间,五分钟似乎能讲很多事情,又讲不清楚很多事情,他对片刻前精神的游离感到有些懊悔,惊惶之余只能先表述出对她的理解作为搪塞的发端。他信马由缰地表述着自己对她的支持和理解,临了又随意抛出一个问题将话语权推给对方,为了撑满最后的五分钟使出了浑身解数。

挂断语音后,彦均长舒一口气,拔下耳机的同时点开了对方的主页。他总是喜欢在删除之前再点开一次对方的头像作最后的端量,甚至还经常会暗自把对方的秉性同头像的风格维系起来,企望从中能寻到什么潜在规律。彦均总是会和客人在告别之前解释,聊完删除好友是这行的规定,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每次他的口吻听上去总是饱含无奈的惋惜,但在绝大多数时刻,他却为能有这样的托辞窃喜。彦均数不清自己半年的时间遇到过多少个只会在好友列表里停留一小时乃至时间更短的人,他在虚拟陪聊风头最盛的时候,误打误撞地走入这一块从没听闻过的新鲜领地。他很清楚地记得加入的第一天自己经历的层层盘问,光是对音色的测试,彦均在通话里足足和店主聊了二十多分钟。而紧随其后的问答,彦均又被情景的模拟问得有些困窘。他发现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所谓沟通路数在实况面前都遇到了瓶颈,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把对话进行下去,但又不想让这场漫无休止的测试最后以尴尬的沉默收尾,硬着头皮说下去后回答也还算中规中矩。手机的震颤把彦均从对上一单的思忖拉了回来,他感觉到手机在刚刚的通话中一直在发烫,他划开屏幕点进聊天对话框。

主理 05/10/16:15:19

这单结束了吗? @野牛草

野牛草  05/10/16:23:06

嗯,刚结束。

主理 05/10/16:25:18

客人有续吗?

野牛草05/10/16:26:35

客人没什么想聊的了,续单倒是没有。

主理05/10/16:27:12

不是和你们讲过最后十分钟要换个新的话题,聊到一半趁机说续单的事情吗?

野牛草05/10/16:28:30

不好意思老板我忘了,下次一定注意。

他把玻璃瓶捆扎好放进包里,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他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每踏下一级台阶,都在复盘在刚才那一小时的最后自己有没有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忘记续单的事情,他自深谙其中的道理,只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有点抵触这种带着圈套意味的手段。彦均并不是群里资质最好的一个,最后能通过选拔,绝大部分原因是声音条件,至于话术方面的技巧,他比同期上岗的人欠缺得多。偶尔他也想过去研习到底怎么才能向那些动辄就让顾客续单两三小时的同僚更靠近一些,四处搜集的技巧到头来也并没有发挥什么实质性的功用。

因为背着花金龟,彦均没有骑车。只要是在空闲的傍晚,他都会赶赴学校后山的树林里看日落。彦均在那个地方有一块自己的天地,虽然林子里保有上世纪的防空遗迹在体院差不多人尽皆知,但对于他来说,那里的意义远非如此。他曾经在一次无心的眺望中惊异地发现,黄昏时另一岸的高楼会把反射的阳光分割成两半,投射在后山的岩壁,刚好能让树林被划分成阴阳两种色彩。彦均在那之后看过这个只属于他的景观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新奇得像从庸常的角落中找到了通往异世界的甬道。

他在坑洼的石台坐定,把玻璃瓶放在身边的砖块上,几只颜色迥异的花金龟听到蝉鸣开始在瓶壁上攀爬。最壮硕的一只好不容易甩开同伴一点距离,很快又沿着玻璃滑下来。只爬了一次它就打消了要再尝试的念头,迟钝地把一半身体埋进木屑,而落日投射过来的柔光在它另一半的壳上缀饰出凹凸不平的纹路。彦均观察了一会它们的生命活力,并没有在这几只的表征上看到以往饲养的花金龟躁动的习性。他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果粒挤着瓶口的出气孔塞进去,本想在手机上找找很早存过的虫友会的联络方式,几声突兀的振动又让他不得不点击进群聊。

主理05/10/17:35:18

今晚有个新单,有谁可以接吗?@全体成员

余泊05/10/17:36:57

要男的还是女的?

又青05/10/17:37:29

还真反常,这么多天没什么生意,今天的单子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主理05/10/17:37:53

哈哈哈,客户多不是好事吗?。

野牛草05/10/17:38:12

这单是几点?

主理05/10/17:38:37

客户说晚上七点后都行,不过是要女生。

余泊05/10/17:39:24

@野牛草 刚接完一单你可快好好休息吧。

又青05/10/17:40:12

只能七点后吗,我今天晚上还有两堂课,七点结束不了。

主理05/10/17:40:35

其他女生还有谁有时间吗?

野牛草05/10/17:41:06

@棠 快,来活了。

围杆在鸣笛的声音里迂缓地举起,承欢站在码头的岸边,被一哄而上的人群拥簇着踏上晚班的轮渡。她习惯性地朝楼梯上走,每逢自己不用演夜场的一班,她总能和踩着自行车横冲直撞的学生们搭上同一班返程的轮渡。

日常的通勤不得不跨越长江的南北两岸,这是她对彦均曾经抱怨过的事情。但是承欢有时候又觉得水是可以给城市制造浪漫的,就像她喜欢看着江水被夕阳映射成铁水般粼粼的橘红,只要是浸泡在这样温柔的暖色里,她似乎能在寥寥无人的船舱看到时间的凝滞。

承欢抬手看向手机,把在剧场调成的静音切换回响铃,同事传送过来下午场的舞台剧照。她还没有放大,一眼就在队列里认出了涂粉抹脂的自己。她没有保存就划了出去,几秒种后点进弹出来的新界面。

主理05/10/17:41:26

@棠 在吗

棠05/10/17:41:39

在的,怎么了?

主理05/10/17:42:04

晚上有个顾客预约了一个散单,你能接吗?

棠05/10/17:42:37

七点以后吗?那我应该有空的。

主理05/10/17:43:03

那就你了?

棠05/10/17:44:25

好,把联系方式推给我吧,我去约时间。

承欢回复完后朝上翻了翻聊天记录,看到彦均又因为续单的事被店主责难,已经能把真实情况猜出大概。她不止一次地和彦均夸耀过自己在续单上战绩,也教过他再实用不过的聊天技巧,但她还是会经常看到彦均屡次被质问得难堪。她劝过彦均应该适当地转变,但他似乎还是固执己见。承欢入行比彦均早了一年多,经历过摸爬滚打的时期,现在接手的基本都是长期单。当初她也很惊诧,为什么有人会对虚拟陪聊产生不能自拔的依赖,直到后来见得多了,慢慢也就能理解了其中的原因所在。

她接过最长的单子是四个月,虽说单看数字诚然夸张,但承欢并没有在这期间觉得过劳累和倦怠。她的长期客户都算和善,把自己工作的时间和他们说清楚,几乎都能表示理解和包容,空余的时间也并不会没节制地过分要求。她很轻松地度过最长的四个月,即使偶尔自己不方便通话,客户发消息给她后,承欢单纯打字回应,对方也接受得欣然。她逐步察觉虚拟陪聊行当的集中收入并不在于貌似数量繁密的零散订单,长期的顾客其实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地位。彦均问过承欢把几个月的空闲都贩卖给一个素昧相识的人到底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但她觉得和谁聊反正都是聊,没必要上升到值不值得的层面。

和客户加上好友后把时间定在了九点,她盯着对岸逼近自己码头,估计回家后还能赶在九点前再把昨晚看到一半的电影看完。摄像的同事还在给她发送下午剧场里的照片,相形之下,她对现在每天在乐园剧场的工作满是不耐烦的敷衍,正如两天前在乐园门口她看到剧场的改建公告内心都没有任何波澜。当时她只是走回剧场的化妆间坐定,好不容易捕捉到一点情绪上的起伏,一时之间也形容不出体察到了什么,只感觉一闪而过的心绪像一种临近驶出苦海的解脱,又像一种行将复仇的痛快。

甚至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剧场轰然倒塌的样子,可随之而来的忧虑很快侵袭上心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顺遂的演出生涯极有可能会随着剧场的倾倒而休止。就在一刹那,她有点没那么嫌恶每天重复演出的这出戏了,平日数不尽的抱怨一下子被抛却脑后。她在意料外的惊恐中,头一次发觉这出夸张又荒诞的喜剧几乎贯穿了自己全部的戏剧生命,即使她明白,只要身处乐园一天,她就一天不能摆脱手上这个在睡梦中就可以念完所有台词的哗众角色。

轮渡在笛声中靠岸,承欢走上过街天桥。她想起小时候,从家附近穿行的火车还会载着形形色色的人在轨道上一晃而过,在天桥还没搭建起来的年代,只有等火车过境马路中央的围栏才会放行抬起,但她却怎么都想不起天桥是在自己几岁那年搭建起来的。她走在桥的中央,咫尺的呼啸声里她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

野牛草05/10/17:53:01

影后今晚没有演出吗,散单居然还入得了你的眼。

棠05/10/17:54:25

得了吧,还晚上演出,剧场都要被拆了。

野牛草05/10/17:54:55

怎么要拆了,一直不都还好好的。那拆了以后你去哪?

棠05/10/17:55:21

谁知道呢,到时候再看吧。没什么人来改建很也正常,要是改成鬼屋最后要去扮鬼也说不准。

野牛草05/10/17:55:56

那倒也不错,好歹不算转行。

棠05/10/17:56:12

拆了也好,刚好有了正当理由和这出戏彻底告别。

野牛草05/10/17:56:45

没想到游乐场的演员怨气这么重啊。

棠05/10/17:57:29

换成是你来演你就知道了。说了你也不懂,但凡能换一部像样的我也不会这样。

野牛草05/10/17:58:36

所以你想演什么?

棠05/10/18:00:00

《樱桃园》

她和彦均的相识起源于他的昵称,某天在群里,她注意到一个新人“野牛草”的加入。她点开他的头像,图片里的是一根插在酒瓶里的香茅,瓶身上熟悉的黄绿色确凿地证实了她对这个昵称由来的猜想。承欢因为《苏州河》这部电影,专门买过带野牛草的伏特加摆在橱柜,她原来没有想过因为一个虚构故事,一瓶酒也可以被赋予极其特殊的含义。她并不在意野牛草伏特加的味道如何,只是好奇这瓶在电影故事里的爱情催化剂尝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拿到实物的时候还把酒瓶放在台灯的暖光底下端详,把香茅浸泡在酒里的设计,她发现并不是电影里的杜撰。

她在那天直接去加了彦均,本来想用电影里第一句台词作为开场,承欢觉得未免莽撞后还是改成了礼貌的问候。她鲜少能遇见同样对野牛草抱有好奇的人,可能也和自己疏于交际有所关联,偶然发现彦均的存在,让她似乎觉得花费掉了为数不多的一部分好运。

“野牛草”的昵称由来和承欢的猜测并无二致,彦均回复得迅捷,似乎没有对承欢的主动感到奇怪。他们聊起了电影里的情节,承欢讲起其中的故事像谈论起熟人的遭遇一般。她看到自己从来没在外人前讲出来的观点在逐渐被彦均接受,这是为数不多的一种经历,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当有一天自己古怪的想法能得到点回响是种什么体验,在和彦均第一次的对话里她又感受到一种稍纵即逝的虚幻。她习惯性地想等下聊天结束要删掉对方会有多不忍,几秒后意识到自己能冒出这种念头果真太具备职业精神。

而后来,承欢偶尔也会收到彦均给自己发来的消息,最初这些消息的大多数,都和接单遇到的困难有关。她在接单的空余,会教给他怎么去解决早已见惯的情况。彦均循序地把握住了一点陪聊的精要,再往后的对话里,彦均向承欢的讨教慢慢开始减少,渐而演化成生活碎片的分享。承欢直到现在也讲不明白和彦均的交谈到底基于哪种关系,彦均是她私下还说话的唯一同事,同店的同事之间交谈只局限在共同群聊已经是默认的守则。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把对方贴上同事的标签,像在刻意营造关系上的疏离。承欢有想过,可能彦均对于自己来讲算得上很重要的朋友,但是对于他的所有了解都有蓝光屏幕作为间隔,她并不认为和一个连样貌体态都未曾见过的人成为朋友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就像她还是会在某些瞬间不自觉地会把彦均代入成自己的顾客。

客人在九点准时打来,承欢关掉还剩下三分钟的电影,反锁好卧室的门,和对方畅通地聊满了一小时。如何把顾客进行分类是她入行以来慢慢总结出来的规律,其实只要接触的人多了,再明显不过的两种趋向自然会被发现。承欢虽然没有确凿的数据做过统计,但林林总总的客人无非就分为两类,一类是单纯的猎奇,一类确实是有陪伴的需要。往往第一类的客人在一单结束后基本不会再有过光顾,而第二类顾客不出意外的话会逐步成为长期订单的中坚。第二类顾客偶尔会让承欢都招架不住,可猎奇的客人基本上问的话题免不了还是那些,更多的还是对虚拟恋人行业本身的好奇。

她结束之后浏览起剧场的群,大家讨论起告别演出的事情,时间定在两周后,她从头把消息捋了一遍,大致明白了主任的意思。既然已经行将末路,再去另请专业导演过来指导又会是一笔无必要的支出,交给演员自己去编排确实是折中后的最优解。她旁观其他同事对排演新剧的推脱,想了想两周时间去准备一部全新的作品的确过于紧迫。她想把呼之欲出的答案讲出来,觉得配合上剧场改建的实情再合适不过。回家路上才和彦均说过的剧名已经被输入进了对话框,她仍然犹豫了一下到底按不按发送按钮。

她觉得愿望的实现来得太过突然,她害怕的,不是不充裕的时间,她其实更在意最终呈现效果会不尽人意。平时和同事最多的接触,除了在舞台上的台词互动,承欢一时也说不清楚和谁搭建过亲密的维系。估计在他们的印象里,她只是一个迈下舞台就离不开耳机,做妆发的空余都不知道在和谁讲电话的怪人。她最后还是把输好的文字清空,佯装没看到讯息,离开了已然没什么风浪的剧场群聊。几乎在同一时刻,“野牛草”的字样闪在消息提示栏。

野牛草05/10/22:18:34

刚刚我也接完一单,感觉好累。

棠05/10/22:19:21

今天业绩不错嘛,顾客源源不断地来。

野牛草05/10/22:19:49

你没看群里吗,这单不太一样。

棠05/10/22:20:02

哪里不太一样?

野牛草05/10/22:20:34

你去看了就知道,就很奇怪。

棠05/10/22:21:12

你啊,还是历练得不够多。

野牛草05/10/22:21:45

你遇到过很难搞的客人吗?

棠05/10/21:22:59

看你怎么定义难搞了。

野牛草05/10/22:22:17

我也描述不出来。

棠05/10/22:22:47

也没被投诉,想那么多干嘛,

野牛草05/10/22:23:36

你觉得我们做这行的,本质上来讲算不算是一种欺骗?

棠05/10/22:23:54

今天怎么都是这么沉重的话题。

野牛草05/10/22:24:21

没事,正好想到了这些。

棠05/10/22:25:34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想和你讲。

野牛草05/10/22:25:49

什么?

棠05/10/22:25:58

下午和你说的《樱桃园》,可能有机会演了。

野牛草05/10/22:26:27

真好,不过那个《樱桃园》讲的都是些什么啊?

棠05/10/22:28:53

爱,孤独,生存和失去。

野牛草05/10/22:29:23

怎么一个喜剧围绕的全是这些?

彦均拉开床帘躲进自己的空间,他没有在列表里找到虫友会的联络方式,猜测大概率是自己有一回错把对方当作客户给删掉了。自打下午发现了花金龟的异样,他一直心神不定,他把这批虫的饲养环节悉数回忆了一遍,思来想去还是没发现在哪个地方存在过疏漏。他平常对花金龟的小心谨慎甚至超越了对他自己,今天他却透过瓶子看到了它们欲坠般的垂危。他边走边搜寻有关自己饲养第一批虫的记忆,至今都忘不掉第一次看到实物花金龟的惊诧。在对虫类世界并不了解的阶段,彦均想象不到甲虫的壳也能如此斑斓。

晚上回来的路上,彦均在群里又接了一单,他感觉到其他人都对这笔生意避之不及,只有他打破了店主发问后的沉默。客人的情况说起来并没有很复杂,概括起来就是想帮母亲刚过世的好朋友找一个倾诉对象,陪她说一会儿话。

他明白其他同事不做声的原因,无论怎么看,的确不是一位聊起来会轻松的客人。但他还是接了下来,即使在劝慰人这方面并不算擅长,可回想下午那单自己的不在状态,多少还是有些想竭力扳回一局。彦均调转了回去的方向,走到有人夜跑的操场,把瓶子抱在胸前坐上没人的双杠。在拨电话过去之前他感受到了紧张,因为能预见到程式化的内容在快要开始的一小时将不再适用。他突然想问问承欢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劝慰和开导进展得纯熟,看了眼时间,估计她也正在还击着客人的问题。彦均咬咬牙打了过去,听了很久的响铃,对方终于按下了接通。

彦均点开她的头像,他分辨不出是哪里的风景,只是觉得灰暗的一片看上去有些森然。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戒备,即使他努力想调动起对方的情绪,得到的每一句回答都不超十个字。他犹豫要不要先说些安慰的话,想了想如果自己主动提及,或许会换来更尴尬的局面。他原以为对方可能会把事情的始末一股脑都倾倒出来,他一直都觉得强忍的压抑比喷薄的爆发更让人深陷不拔,但如何开口打破,一时之间他也穷尽了全部的想法。

“你一般都会和客人聊什么?”他没有想到是对方率先扭转了僵局,他听得出来听筒另一端传过来的声音明显带有刻意的克制。

“每个人感兴趣的都不一样吧,视情况而定,只要客人喜欢就好。”

彦均的回应在跟着微颤,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在四周包裹住他。而她似乎并没有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接着又问:“那如果客人非要说一些你们并不喜欢的话题,你们是不是还必须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也还好吧,听听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也挺好的。”

她听完彦均的回答后,语气变得稍微舒缓起来,一直悬着的心像是有了降落的依托。她比彦均想象得要冷静,大概其中存在着佯装的成分。彦均等待着她把不愉快都一并讲出来,哪怕嚎啕一场,他勉强也能招架得住。他听得出来对方在故意回避亲人去世的话题,也因如此,她在情绪上的任何表露都显得局促,只要她透露出哪怕一丝的悲伤,都不得不回溯到痛苦的源头。彦均继续着和她的对话,他身处操场一角,旁观跑道上的人来人往,黑暗给了他最好的庇护。

“你说,你们总是听客人讲他们不开心的事,听得多了你们自己会产生很多负面的情绪吗?”

彦均接到的提问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审讯,对方一直问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一晚上的时间他几近把入行以来还能记得的客人挨个回忆了一遍。他说不明白做了虚拟恋人对他到底有哪方面的影响,误打误撞进入这行的起因,还是因为他自己在某天下单了虚拟陪聊,对方在聊天的最后,打趣地说他的声音条件入行绰绰有余,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现在的店主。他一直都觉得突然多了那么多人能和自己聊聊天、说说话是求之不得的事。而且越是陌生的关系就越不用有不必要的顾虑,能倾尽所有地去诉说反而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有了滋生的土壤。他并不排斥听客人讲自己的苦痛,他能在对方话音落毕后接连上自己的忧愁,用一种颓丧消解另一种哀恸是他一贯的方法。他甚至有点珍惜这种机会,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其他的出口。

让彦均煎熬的一小时临近尾声,他再次对发挥状态觉得不满,可他并不敢在这单客人前开玩笑让她别去店主处投诉自己,他好不容易找回的松弛又回到了紧绷的状态,他讲完例行的行规后跟对方告了别。

彦均躺回床上,他本来想为明天逃不掉的田径课早点休息养神,晚上和客人谈论的内容轮番在他脑子里播放。之前从来也没有过类似的遭遇,能让他在聊天结束后这么久还对谈话的内容耿耿于怀。也许是连续两单带来的心理落差让彦均觉得焦灼,他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否还适合做这行,加上晚上顾客的提问让他联想到他并不纯粹的初衷。他在困惑的角力中好不容易感受到了倦意,他准备睡下的瞬间,透过幕帘的空隙看到对床的室友还在躺着看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照在纱帐上,彦均忽然觉得他们像是被裹挟在在一只只发着幽光的茧里。

夜里,他做了一个奇诡的梦。他梦见自己被丝线绕进密闭的茧房里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越摆脱不了手脚上的束缚。放弃抵抗后,他仰躺在巨型的茧房里感受到未有的安宁,他觉得如果能永远这么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腰际和臂膀开始被白色的丝线缠裹,透过茧内的壁墙,他看到远处有刺眼的亮光在迫近。光源贴合上茧房的表层后,层叠的白丝在融化,他在光团下感受到了自己在跟随茧丝一起燃烧。

他刚想看清光团的中央到底是什么,从枕头底传过来的振动把彦均拉回到现实,身上的背心因为溽热又是潮湿一片,他睁开眼睛掏出身旁的手机,梦里的余悸转而四散无踪。

主理05/11/08:38;29

昨晚帮朋友找陪聊的单子是谁接的?@全体成员

又青05/11/08:39:45

发生什么了?

余泊05/11/08:40:04

我记得是 @野牛草 接的吧。

野牛草05/11/08:40:34

对,是我接的,怎么了?

主理05/11/08:40:56

客人今天续了一天。

野牛草05/11/08:41:25

是一整天吗?

主理05/11/08:42:39

嗯,没错。

余泊05/11/08:42:57

@野牛草,可以啊你,遇到个大客户。

棠05/11/08:43:49

也算是朝长期单迈出了第一步。

承欢走到乐园门口,趁着四周无人又把剧场的改建公告读了一遍,她试图揣摩字行里的含义,发现剧场未来会被改建成什么确实在文件里没被提及。她从大门走回剧场,工作日的上午除了零星的工作人员,游乐设施前都是荒凉一片。剧场例行的演出只有下午和晚上各两场,从建造以来到现在,演出的剧目就未曾有过更迭。承欢在得知剧场要改建后的这些天时常在想,自己也算是从首演一路演到了最终场,不满的戾气总归应该适当收一收。

同事都还没到,她躲进化妆间酝酿着在会上她要怎么去劝说他们,她为了说服同事和主任,在来的路上又把《樱桃园》的剧情熟悉了一遍,包括她想如何改编都大致罗列了出来。她把即将要进行的劝说视作表演的一环,觉得只有这样才会中和一些她的仓促。她还想过万一碰壁,她要怎么据理力争,才能既保持体面又达成目的。

会上谈到告别演出时,承欢并没有率先接话。她窥伺着身旁人的反应,确定没人有更为坚定的想法后,把《樱桃园》的设想粗略地描述出来。她把准备好的理由一口气说完,目光和主任短暂交汇了一下。她侧身看到同事有的在面面相觑,本以为会被立马回绝,但是过了一小会,她竟然看到主任点起头。告别演出的剧目最终交给承欢全权负责,下午的两场演出也考虑到排练新戏而取消。承欢的得偿所愿来得太过突然,她其实做好了被否定的准备,但过程的顺利比她预想的要容易得多。

她开始搜集各种材料,《樱桃园》的剧本在她还在读书的时候反复看过很多次,说起来也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客居在外的贵族女柳苞芙由于面临破产带着家人仆人回到了故乡的宅邸和樱桃园,因为财力上的衰微所有的家产都不得不被拍卖抵债。临近变卖,他们依旧寻欢作乐、沉湎幻想,他们想保住樱桃园,却没有任何主见,只愿沉浸在对过去生活的追忆。故事的最后,在园子里的樱桃树被砍倒的声音中他们离开家乡。

承欢尤其觉得,剧场的改建冥冥中是对樱桃园易主的映照,她旁若无人地站在舞台上,抬头环视这个卵形的剧场,觉得自己像从这里也看到了樱桃园里绿色的忧郁。她在台上来回走了几圈,构想着要怎么搭建演出的布景,她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版《樱桃园》,一张张飘荡又静默的幕布从房顶垂下,将舞台分割为不同记忆中度过的空间:卧室、起居间、厨房、餐厅,她觉得这样的设计说不定可以效仿。她转而又想该怎么搭建出出樱桃园里的破败与杂乱,单单只用幕布似乎远不够。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承欢快忘了还有一个客人在等着她。她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休息的时间。她走出剧场大门,在长椅上接通了电话。

承欢只和对方聊了不到五分钟,对方就主动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和之前自己对顾客的归类有所不同,她遇到了迄今从没见过的第三类。与其说应该被划归到第三类,还不如说是因为前两类的涌现促使了第三类的出现。承欢因为阴差阳错地接了这个散单,成了对方在做的社会调查采访对象,她在听到对方如是说出来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她想了想确实也很合理,毕竟从大多数人的视角来看,这个行业在新奇之余,还存在着很多难以用传统观念界定的话题。

承欢在理解之外还有种淡然的轻松,因为在她经手的大多数陪聊她都要恪守“虚拟恋人”的本分,在恋人角色的扮演上也会消磨一些她的精力。她看清楚虚拟陪聊的本质后,在舞台角色和虚拟角色之间穿梭自如,切换起来毫不费力,她觉得自己能顺风顺水地一路走来,理应把大部分成绩归功于原先的职业。对方把他的来历和调查原因和承欢讲了一遍,中途承欢根本插不上一句,她发觉自己每次在聊天里的主导地位在流失,这在某种程度上给她带来了莫名的怅然,好不容易对方留下喘息的时间,承欢笑着说:“你这一次调查的经费也不低啊。”

“没错,确实下了血本。”他或许在另一头也笑了,承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去猜,还没等承欢开启新的话题,他又接着说,“不过这钱花得也值,能拿到一手材料再多也能接受。况且现在最贵的就是人的时间。其实之前对你们这个行业,我自己的提炼就是出售自己的时间去填补另一个人的空缺,从行内人的角度看,你觉得我这么概括合适吗?”

“有你的道理吧,不过要让我说,我感觉就是一种等价交换,就是交换的内容和其他行当的不一样罢了。”

“那你们会经常对客人用一些比较亲密的称谓吗?”

“挺经常的吧,基本上顾客有要求扮演恋人角色的需求就必须要说出来的,你要是需要的话我现在就能说。”

“那你们会不会觉得,亲密的称谓和陌生人用得多了,会慢慢地改变自己对亲密关系的看法。又或者,换一个说法的话,会不会觉得会一步步丧失掉爱人的能力呢?”

承欢听到这句话沉默了,他的说法让她有些不敢承认,但是她似乎感觉按理来说确实会是这样。她甚至在听到对方使用 “你们这个行业”这类称呼会很不自在,总觉得是保有不经意间的恶意在其中的。她只能和对方抱歉地说一声“我也不知道”。她可能早就已经变了,只不过变得让她自己对变化本身浑然不知。

对方问承欢能不能举出一些典型的实例佐证她对行业的观察,承欢从刚才的提问里回过神,把自己对客人的两种分类以及能想起来的遭遇都和他大致地说了说,她听到耳机里在她讲话的同时传来他在敲击键盘的声音。她心想,倘若有一天虚拟陪聊真的要被置于放大镜下被无数人研究背后的种种,会不会这个行业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会因此消亡也说不定。但这些都不是她能把控的事情。

最后几分钟,承欢说对方上来就表明来意的做法很失策,如果能隐瞒身份在谈话的最后说出意图过程大概会更加自然,正如记者的暗访总会发掘出更本真的事实。而且花同样的价格能同时把搜寻资料和体验陪聊都做了来得更实惠,她听到对方说了一声“多谢”,也很客气地表示如果能研究出什么不得了的成果还会再来感谢她。她挂断后摸了摸发烫的手机,准备走去吃饭,她看到乐园门口有人排起队,远处的过山车不知道在她回答哪一个问题的时候开始运作起来。承欢一边走在路上一边翻阅刚刚自己错过的讯息,她陡然看到彦均的消息被淹没在消息框。

野牛草05/11/11:33:27

我好像遇到了点难题。

棠05/11/12:24:26

是今天续一天的那个客人吗?

野牛草05/11/12:28:30

对,我上午练完田径就一直和她聊,刚刚才结束。

棠05/11/12:29:21

她就让你安慰了一上午?

野牛草05/11/12:29:50

也不是安慰,她对家里的变故只字未提。

棠05/11/12:30:36

那她都找你聊什么?

野牛草05/11/12:30:47

各种,关于我和关于她,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棠05/11/12:31:14

比如?

野牛草05/11/12:32:38

虽然我确实没接过长期单,但我觉得不应该是她这样。

彦均想不通客人续单的原因,他觉得前一晚自己在电话里的表现简直不能更糟,可他却收到了顾客续单一天的消息。他向长期单迈出的第一步来得莫名其妙,店主嘱托彦均好几遍要把握好机会,说不定不久会有比一天更长的时间等着他去接单。他本想推脱,店主却说客人不同意换人。彦均把对方重新加回来,下了训练课发现多了几十个未接通话。他急忙回过去,听到的还是熟悉又冰冷的声音。

今天的对话相较于昨天,在氛围上有了点缓和。彦均拿毛巾擦了擦额前的汗,调整好呼吸后,朝后山的林子走去,身边人对他从事虚拟恋人的行业一无所知,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当然也从不会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只是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作为分享的依据。也不会觉得在和客人聊天时的回避是刻意地躲藏。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地接到长期单,之前不是没有想象过接长期单会是什么样子,包括他也和承欢聊过类似的话题。每当承欢描述起她接手的长期客人,他在某些时刻会在屏幕这一侧表现出不快,当然他的不悦并没在聊天中有过表现。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化得没有由头,唯一合理的解释,兴许是彦均担心自己和承欢因为交流而构建起来的关系极大可能只是另一种聊天套路在现实中的实践,他所珍视的一切,不过是实验的产物。即使他知晓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但还是忍不住地找承欢讲出不会和任何人说的话。对于回应,彦均没有奢望,他只是想倾吐,并且那个人也只会是承欢。

对方厌倦了你问我答的聊天模式,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彦均听过的成长史不算少数,他觉得同类的故事都带有相似的经历。他牵强地在后附和,她也并没有觉察彦均的敷衍。彦均觉得眼下这个难缠的客人与承欢所描述的长期单客人的友好落差太多。但他又不想去搜寻曾经承欢对顾客的评价与描述,只要一想起,他就会自动回忆起她如何以他们为例给自己讲解聊天的常用路数,他有些后悔之前只是对这些技巧一笑置之,因为说不准他自己也是深陷其中的一员罢了。

只休息了一顿饭的功夫,客人的电话又打过来,彦均在群里问店主该怎么办,店主只能让他多辛苦辛苦熬过这一天。但谁都没想到的是,这天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因为被彦均从列表里删除去店主那里大闹一通。店主转述过来的大致意思是,她觉得自己和彦均建立起了真实的感情,她认定彦均对自己说过的东西都是真情流露,不掺杂任何虚拟的成分。

群里因为这件事讨论得热切,彦均倒是镇定自若,可是等了很久承欢的回复一天都没等到。他对于被纠缠本身听别人也讲过类似的遭遇,所以会在每一单结束都格外强调行规的重要。他其实可以决绝一些,可一想到对方受到的重创又有些于心不忍。他在私下给承欢发了消息,明明他挑选的是她没有演出的时间,但她的回复没了往常一样及时。彦均觉得自己最担心的事可能还是发生了,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到这一刻来临,却还是觉得心里漾开一阵酸楚。

他给花金龟换了食物,可它们仍然我行我素,表现出躁动习性截然相反的迟愚。他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奏效,最羸弱的几只在来回的折腾中还是没能撑过一劫。彦均在夜里坐上后山林里的石台,把事先装在包里的野牛草伏特加拿出来,喝了几口把剩余的小半瓶浇在了草丛。他把横贯酒瓶的野牛草从瓶子里捏出,身边的玻璃瓶顿然有了爬动的响声。彦均把野牛草从缝隙里塞进去,他看到对食物不为所动的花金龟聚拢在一起啃啮起湿漉的野牛草。他观察着它们反常的行径,拧开玻璃瓶的瓶盖,看到了健壮出群的一只高频地扇动翅膀。墨绿色的壳像涂了一层透明的釉,它跌撞地从玻璃房里飞出,有光,但他看不清它远去的方向。

主理05/14/15:21:46

今晚有几个新单,挺缺人手的,你们谁可以来?@全体成员

余泊05/14/15:23:47

今晚我没问题。

又青05/14/15:24:34

我也可以。

主理05/14/15:24:54

好,@野牛草@棠 你们有空吗?

野牛草05/14/15:25:37

抱歉老板,我想休息一段时间,这阵子不太想接了。

棠05/14:28:19

我差不多也是这样。

承欢的排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在导演事业上似乎比表演更有天赋,在和同事的相处中发现他们比自己想象中的要亲和。她觉得有点遗憾,原来是在快要散场的最后,她才意识到这些。承欢和店主解释过自己要休止一段时间的真实原因,她发现彦均同自己一样在群里没了声响,两个人偶尔还是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发送消息。这些天,承欢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匀给了现实中的交际,她把晚上的辛劳视作白天酣畅的代价,白天穿着柳苞芙的长裙的舞台上来回游走,晚上换上丑角的着装对准看台做着夸张的肢体。

她所饰演的柳苞芙一遍又一遍地哭泣又绝望,但从不为留住樱桃园作出任何实质的争取。她明明已经一贫如洗,可还是挥掷千金,她预见到失去的痛苦,也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承欢在念柳苞芙独白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盯着剧场的屋顶。她觉得想象这个把自己封闭其中的建筑在几天后会和樱桃园一样訇然覆灭,在表演中她会更有代入感。承欢在这则挽歌里感受到了情感上的暴烈撕扯,她在悲伤之外,看到了这出戏在另一层面上的诗意澎湃。

她在和彦均的聊天中透露给了他演出的时间地点,虽然她明白相隔几千公里的距离,让他奔赴过来看一场告别演出太过不切实际,可她还是发出了这个邀请。彦均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到底是来还是不来,他只是告诉承欢,他可能不会再继续做虚拟恋人了。承欢没有过问具体缘由,她觉得和自己的猜测不会有出入太大。

演出不对外售票,当晚只要身处乐园里的人都能直接走上看台。到了当天,她和彦均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上一次的邀约。她把手机关机后,和搭档在舞台上做着最后的确认工作。她很想为《樱桃园》正名,这绝不是一出浮于外表的悲剧,承欢觉得自己是懂它的喜剧性所在的。她还为结尾设计了独有的细节,她跑遍四方,买来樱桃形状的亮片,她要在谢幕的终了时分看着这些亮片从穹顶飘落,配合着伐木的背景音给倾倒的樱桃园留下最美的一瞬。

“残酷的世纪,你的睫毛微微战栗

已经荒芜和被出卖,我们爱的世纪

樱桃园,你是抱恙大自然美的化身

樱桃园,你是春天最后的一声长叹

樱桃园,你是我们美丽的诗篇

已经被遗弃和变卖,我们爱的庄园”

柳苞芙的情绪在四幕戏之间切换自如,从憧憬到懒散、忧郁,最后再到冲突和崩溃,矛盾与张力在这个叫柳苞芙的贵族女人身上发挥得淋漓。演出中场,她张开双臂,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蝶。她听到了囚困住她的茧房有松动的迹象,承欢感觉她像是站在了风口,下一阵风吹过来,马上就能冲破一切。就在高涨到极致的刹时,她产生了对新生的畏缩与惊惧,眼睛里的光转瞬黯淡下来,一如光影交错中收拾着行李、失魂落魄的柳苞芙。

“生命就要过去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

   

下场后的承欢站在舞台一侧,仆人费尔斯台词说罢的瞬间,她几乎快落下泪。

其实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对剧情改动的坚持,尊重了原版结尾。她庄严地听着故事尾声里,天边琴弦崩断的声音像交杂了世纪末的情绪,悲伤的余音之后是前所未有的肃静。在伐木的背景音中她重回台上谢幕,扫视着稀落的观众席寻遍彦均的面孔。她似乎看到了有甲虫的飞影在顺着光束灯探照的方向朝上徐徐飞腾,只是到了半空忽然又不见。

聚光灯向她打来,她看不清底下都是谁在鼓着掌,从天花板扬洒下来的樱桃形亮片落满一身,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真实的蛮荒正在蚕食虚幻的泡影,而樱桃落成了她脸上的最后一抹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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