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比我的年纪还大得多的,这只小铝锅。它终日端坐于灶台上,极少引人注目。
当我第一次认识它的时候,它的光泽就早已不复存在,锅身倒还是挺直圆正的,不过却是四处碰壁,满身凹痕。因为使用时间长,铝锅碰上了含有铁盐的水,铝就置换出了铁,整个锅底及锅身,都覆盖着一层黑漆漆的渣子。可是,你若要摸摸它,却是一点儿也不嫌脏的,就连锅盖上沉积下来的细小尘埃,也是有名字的,它们就叫作岁月。
三十多年前。女孩总能在傍晚五点钟的光景准时出现在门侧的斜坡,她顺势往上走去,小心地推开家的大门,四下张望发现并没有人,大人们还在地里忙活。她匆匆放下书包,走进厨房,端起锅,准备淘米,来来回回的翻过一遍又一遍,将掺杂在米里的小石子儿给挑拣出来。而后,微微一弓身子,向大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当水瓢里的水落入锅里的那一刻,声音美妙极了,锅里变成了一个鼓面,而米粒在水的冲击下则变成了鼓锤,它们共同演奏一段欢快的乐曲。接着火也生了起来,看着锅底下跳跃的黄色火焰,小女孩绷紧的心放松下来,工作已完成一半,而天色尚早。
可是,接下来的工作也并不轻松的。慢慢沸腾的水随时都可能溢出来,女孩只得搬来小椅子小板凳,边做功课边观察锅的动静。在水快要溢出之前,必须把锅端下来,倒出被翻滚成泡沫的水,再重新端回灶台上,添几截新的柴火,继续燃烧。等待下一次的沸腾。如此两三次,女孩的作业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揭开银白色的锅盖,一股热烘烘的气体飘散开来,定睛一看,锅里盛着的是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没有糊也没有稀,恰到好处的。
女孩是我的妈妈,锅是铝锅。那是妈妈和铝锅的故事,那是她最怀念的时光。
十多年前,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她第一次萌发了要帮大人分担工作的念想,烧开水。学着往常大人的样子,将空的锅从灶台上端下来,打开水龙头清洗一遍,再装满盖上盖子,运足内力,将力气全部输送到提着锅耳的双手,一起身,勉强端了起来,却撞到了高高的灶台壁边上。于是她只好咬紧牙齿,使出了浑身解数,无奈,锅是被抬高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放进灶洞,水就洒出来了不少,一部分在灶台面上流淌,一部分淋湿了女孩身前被锅抹得乌漆嘛黑的衣服,还有一部分流进灶洞里,好不容易生起来的火也将近熄灭的。女孩急得都快要哭了,第一次尝试就要失败了吗。转念一想,既然端不起来,那索性就不端了,直接用水瓢来来回回的注水不是也可以吗。
女孩是我,锅还是那只铝锅,只功能是改变了的。用烧好的开水,沏一壶茶,洗一盆热水澡,大人们一天的疲惫也就烟消云散了,我为我的付出感到快乐。
几年前,只能偶尔回外公家住一两天。傍晚,我照例做着我的“工作”,一切准备就绪,却听见滋滋滋的声响,打开灶门一看,不得了,水滴正在一颗颗地往下落入窜动的火中,原来锅底穿了洞。外公戴上他的老花镜,将锅举起,锅底面朝南天,顺势看去,果真看见两小点属于天空的蓝白。外公“翻箱倒柜”,找出了许久不用的工具。又是剪子,又是钳子,又是镊子……缝缝补补,粘粘贴贴,小锅在外公那双厚重苍老的双手中来去自如。不一会儿,它又重现了它完好无缺的姿态,继续着它的使命。
锅,还是那只铝锅,除了陈旧一些,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人到底是不同了。我呀,长大了。妈妈呀,青春不再的。外公,同那岁月一般的,静悄悄地走了,回到了那叫作回忆的地方。
小铝锅呀,总有一天被遗忘的,可是外公,却永远留在我们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