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嫁给爷爷的时候,奶奶18岁。十来岁时,她的父亲去参加县里的劳模大会,回来却说将来的社会是属于知识分子的,于是邀了几家的孩子一起送到邻村落寞的读书人那上私塾。奶奶因此也幸运地成了一名为时人所不能理解的女学生,不久后又随着时代的变迁去上公立学校,直到和指腹为婚的爷爷成亲。
爷爷家里是富农阶级,从小学习中医。奶奶说他学习极为刻苦,家里人把做好的鱼肉夹在被子里让他带到学校。回来后太奶奶问他吃了没,他竟因为多日未上床睡觉连被子都没打开。爸爸的钱夹里一直保存着一张爷爷手写的药方,字迹矫健有力、干净工整,我们这些后辈个个望尘莫及。
他们婚后几年的生活幸福而舒适。爷爷凭借扎实而高超的医术很快成为县医院的著名医生,奶奶也在乡里的幼儿园当老师。双方都颇有些家底,日子自然过得比较殷实。加上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奶奶俨然成了村里所有女人羡慕不已的人生赢家。即便在三年困难时期,他们也可以在吃饱饭之余有一点生活的享受。
1963年的正月十六晚上,一群村干部以不可言说的政治原因在黑夜中强行带走了爷爷,留下刚生完大姑妈才十三天的奶奶。几天后,惶恐不安的奶奶才知道爷爷被关进了市里的看守所,上面允许家属在受审期间送些换洗衣物去。那时候从镇里去市里的公交车极难等到,还没出月子的奶奶从天没亮就开始出发,摸着黑走过无数的小路来到镇上,可还是错过了那班车。怎么办呢?没有回头路,奶奶在下午三四点钟完成了25公里的徒步,来到了人潮涌动的看守所。
远远地,她听到有人说最近抓来的犯人今天下午已经被枪毙了。轰雷骤至,一柱血从奶奶口里喷薄而出,她猛地扑倒在地:命运给了自己怎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啊!旁边的好心人将她扶起,问明原因后主动去帮她确认公示名单上有没有爷爷的名字。丈夫还活着!她也很快缓了过来,只是也因为一次的气急攻心而留下了多年不愈的胃病。
1978年,四十多岁的爷爷提着一个破包出现在家附近,迎接他的不是年轻美丽的25岁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而是被生活折磨得无比沧桑的村妇和几个用陌生而羞怯的眼光看着他的小伙子及大姑娘。在这15年的时光里,不能再教书的奶奶人生中第一次拿起了锄头,日复一日地跟着村里的生产队早出晚归,在吃尽无数苦头和备受冷落中独自将三个孩子带大。她永远忘不了手上满是水泡还不得不锄完队长分配的杂草任务时钻心的疼痛,永远忘不了两岁的儿子(我爸爸)一听到窗外有脚步声就喊到“父亲回来了”时的万箭穿心,永远忘不了在放工后接着微弱的月光独自壮着胆子去山上砍柴去湖边割芦苇,永远忘不了大儿子因为政治原因不被允许上学、小儿子因为哥哥生病主动辍学。
1988年,受尽非人折磨而体质极差的爷爷以五十出头的年纪病逝。现年81岁的奶奶依然健在,她可以下地干活,可以帮忙带曾孙。了解半个世纪以前她的遭遇的同龄人陆陆续续地都不在了,只有在看到她聚精会神地眯着眼试图把小侄子的书举得靠近电灯泡读一读时,我才会想起她曾经对我讲述的一切。对于历史带来的所有不公,她都选择了勇敢而沉默的承受,直到所有的一切都随风而逝。
2019年6月9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