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缓的旋律在叶平耳边响起,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蓝裙女孩,看到她在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
大一那年,叶平参加了一个社团,一个太极社团。社团里人不算多,只有二十多个。社团平日里没什么事,只在每周六晚上固定聚会一次,其余时间比较自由。偶尔临时有些活动,也都是在群里公布,或者电话通知。
其实叶平并不会打太极,他参加这个社团只是看到其他的大一新生每天忙忙碌碌的,便也想找点事情做。参加太极社团只是偶然路过那里,看到社团里的人穿着宽松的练功服,他心血来潮便报了名。
他本就有些腼腆,不喜说话,有点宅,渐渐的,社团活动他也就懒得参加了。
大学课少,他终日无所事事,渐渐便觉得厌烦。
“叶平,你不是参加太极社团了么,学的怎么样了?”舍友秦宽问道。秦宽是南方人,说的普通话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糯劲,让人感觉黏黏的。
“不怎么样,好几次没去了。”叶平没有什么谈话的兴致,简单的回答道。
“怎么,看来里面没有好看的妹子啊!”秦宽知道叶平性格内向,不介意他的冷淡。
“恩。”
“多出去转转,在屋里都憋坏了。这周我们社团去敬老院,你要不要去?”
“不想去。”
“我们社团人数不够,学长叫我找两个人过来,你就当帮我个忙吧!来?”秦宽发音不标准,来有点像乃,搞得叶平有点想笑。
“那好吧。”叶平终究没有笑。
秦宽的社团来的人很多,叶平数了数,六男五女共十一人。他们早上六点半在食堂门口集合,其实到六点五十人才来齐,去车站,坐车,下车,进敬老院,等到他们见到敬老院的接待人员的时候已经八点了。
说是接待人员,其实只是里面的一个护工。她带着大家去拿一些清洁工具,交待几句就走了。
学长有经验,连忙组织大家打扫卫生。
叶平跟其他人都不认识,便紧紧跟着秦宽。秦宽去倒垃圾,他跟着,秦宽去扫落叶,他跟着,秦宽去厕所,他不好意跟着,便在附近等着。
虽说是打扫卫生,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脏的地方。渐渐的叶平便发现了,学长专门组织大家打扫干净的地方,哪里干净就去哪里,秦宽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们这是在做志愿活动?”叶平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然你以为呢?”
“在敬老院打扫卫生?”
“怎么,你想去照顾那些老人?”
“不应该去么?”叶平似乎听出了些门道,便压低声音,身子不自觉向秦宽靠了靠。
“那些老人不喜欢我们。”秦宽没有多解释,看到叶平满脸疑问,只是又说了句:“一会你就知道了。”
秦宽说一会就知道了,叶平不好再往下问,便等着。
说是一会,其实得有半个小时了。敬老院组织老人们出来活动,然后学长就组织大家去给那些老人表演节目。
“你怎么没跟我说要表演节目啊?”叶平有点生气,又有点怕他们叫自己也去表演节目。
“你看着就好了,不用管其他的。”秦宽似乎看穿了叶平心中所想,道:“放心,不会让你去的。”
被看穿了心思,叶平有些脸红。
那些老人坐在椅子上,一个个泥塑般,眼神呆滞。偶尔会拍拍手,算是鼓掌,掌声稀稀拉拉的,像夜里房檐下滴的雨水。
有的干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等死般坐着。
有的稍活泼些,彼此交谈,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叶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没有一点活力。
台上的人们依旧在表演,若无其人。一个接一个,曲目不断。表演都是临时组织的,没有彩排,也没有主持人,只有一个护工拿着临时收集的表演名单,在台下喊来喊去。
叶平看到有个男的跟那个拿着表演名单的护工说了什么,便临时插进去,唱了一首大海,唱的还不错。
台下的老人们依旧没有多少热情,依旧是稀稀拉拉的掌声。
大海快唱完的时候,那护工看了看名单,喊道:“蔡宁儿,依恋。蔡宁儿,依恋。”便有一个蓝裙女孩迈着轻快的步伐小跑过来,从唱大海的那人手中接过话筒,然后慢慢的走到台中心,缓缓的鞠了个躬。
叶平注意到,那个女孩是和自己一起来的几个女孩中的一个。叶平看到女孩便害羞的张不开口,所以他并没有和那几个女生有太多的接触。
不过他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了,她的蓝裙子在几个女生中实在是太显眼了。这一路上他偷偷的瞟了她好多次,她白皙的脸,小巧的鼻子,调皮的眼睛,无一不在吸引着叶平。
叶平想过去搭讪,但终究没有去。
现在看到她上台,叶平的心不知为何突然荡漾起来,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蔡宁儿,蔡宁儿……”
“好。”秦宽高举双手,拍的啪啪响,大声的喊道。
叶平看到有好些个目光射过来,蔡宁儿也看了过来。
跟着节拍,蔡宁儿开口,很快一首依恋结束。蔡宁儿并不懂音律,唱的不算特别好听,只能说也还不错。但叶平听得如痴如醉,心醉神迷。
唱完之后,蔡宁儿直接小跑过来,嘟着嘴道:“就你起哄,故意笑我是不是?”
叶平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好听极了。
“哪里,哪里。”秦宽赶紧解释,笑道:“蔡美女唱的好听,实在没忍住。”
“就你贫嘴。”
“哪里贫嘴了,真的很好听的。”秦宽好像是怕她不信,拍了拍叶平肩膀,问道:“叶平你说好听么?”
叶平听到秦宽提及自己,有些窘,又怕蔡宁儿看出来,便故意挺了挺胸,道:“好听。”声音很轻,叶平觉得自己的脸似乎红了,想大声的再说一次,却没有勇气开口。
蔡宁儿仿佛没有察觉什么,道了声谢谢,声音同样很轻。然后她指了指自己朋友在的方向,对秦宽告别道:“我过去了。”
“那一会见,拜。”秦宽挥手道。
蔡宁儿挥挥手,又对着叶平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叶平连忙抬起手,也挥了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平似乎看到蔡宁儿白皙的脸竟然有些发红。
叶平的个子还可以,不算矮,有一米七八。五官生的就比较普通了,但好在比较整洁,组合起来比较协调,让人看起来很舒服。叶平的皮肤略有些白嫩,浑身又透着一股书生气,看上去显得蛮清秀的。
蔡宁儿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姐妹身边,跟蔡宁儿比较熟的刘艳打趣道:“下台直接勾搭帅哥去,行啊,长出息了啊!好姐妹都不要了。”
旁边的章华也来帮腔,道:“就是,有了男朋友,就忘了女朋友,说,多长时间了?”
“你们就知道拿我开涮,秦宽你们又不是不认识,我跟他只是朋友。”蔡宁儿反驳道。
“谁问你秦宽了?我们说的是秦宽旁边的那个小帅哥。”张艳不依不饶。
“我跟他刚认识,不熟。”蔡宁儿道。
“你们注意到了么,那个小帅哥一直跟着秦宽,就连秦宽去厕所都守在外面,你说他们俩个会不会?”章华悄悄的说道。
“你乱说什么呢?叫人家听见多不好。”蔡宁儿偷偷的向叶平在的方向瞟了一眼说道。
“果然有问题。”章华像是找到什么特别重要的证据一样,一脸笃定。
“恩,我也觉得有问题。”刘艳帮腔道。
“你们……哼,不理你们了。”蔡宁儿别过脸去无奈道。
几人在一起玩闹,时间过的飞快。
很快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学长清点完人数,就带着大家回去。路上有三个人趁着时间还早,下车去别的地方玩去了。
路上秦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蔡宁儿他们闲聊,叶平紧紧的跟在秦宽后面。
章华用眼神示意刘艳,眼睛在叶平和秦宽两人之间瞟来瞟去,刘艳心领神会,掩嘴偷笑。
“你俩在那干嘛呢,暗送秋波?眉目传情?”秦宽心直口快,看到两女在挤眉弄眼,直接就开口问道。
“你都包养了一个小帅哥了,还来勾搭我们蔡大女神干什么?”章华不甘示弱道。
“就是,还想脚踏两只船。”刘艳也笑着道。
秦宽天不怕地不怕,直接搂过叶平的肩膀,大大咧咧道:“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女朋友,叶平。”
叶平的脸唰的红了,连忙推开秦宽,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他女朋友。”那窘态搞个几个女生哈哈大笑。
秦宽也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起来。秦宽的笑像北方人,粗犷,豪放。
这是叶平第一次见到蔡宁儿时的情形,很多细节他都想不起来了。起初蔡宁儿还时时从他的脑海钻出来,似乎是提醒他不要忘了她。渐渐地他便只记得她的略显苍白的脸、她的蓝裙子,后来连这些也忘了。
每日里叶平去上两节课,余下的时间便在宿舍里闲坐,看书,发呆。秦宽和其他室友劝他多出去走走,他只是出去走两圈回来继续发呆。
就这样他越发懒得去上课,去参加所谓的活动,渐渐的他心情愈加地厌烦起来。没人知道叶平为什么会这样,秦宽不知道,其他的室友不知道,就连叶平自己也不知道。
时光飞逝,大一就这样结束了,叶平每日里神不守舍,浑然不知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大一的新生了。
大二开始没多久,叶平照样在宿舍里闲坐。秦宽与舍友在闲聊,从选哪门课聊到班上哪个美女好看,聊到历史上汉武帝的一些野史,后来又聊到社团活动。
“这周六我们社团去敬老院,谁想去?”秦宽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句,看到没人想去就转过头来问叶平,道:“叶平,你要不要去?”
叶平忽的一愣,脑海里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蓝色的身影,竟然是他早已遗忘多时的蔡宁儿。叶平自己也吃了一惊,心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她来。叶平甩甩头,试图将她从自己脑子里甩出去,可甩了半天也不能再将她忘记。
原来她一直都潜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一直都在,叶平恍然大悟。
“你发什么呆呢?跟你说话呢。”秦宽拍了拍叶平的头,道:“傻了?”
“没有。”叶平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那看来是真傻了。”秦宽煞有介事的道,随即又问了一遍:“你去不去?”
“去。”叶平道,似乎是怕秦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添了句话,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哦哦,那感情好。”
周六早上六点半,秦宽和叶平出现在食堂门口。食堂门口已经聚集的几个人了,叶平数了数,共有十人,其中没有蔡宁儿。
叶平数了好几遍,渐渐地失望起来,没有蔡宁儿。他多希望能多等一会,或许只要一会,蔡宁儿就能来。
学长组织出发,一行十二人,浩浩荡荡。
不知为什么,看着前行的队伍,叶平心里忽然无比的想念蔡宁儿。
那个蓝裙女孩在哪里呢?叶平的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知道自己心里憋着一股劲,想发泄出来。
“上次那个唱依恋的女生没来么?”叶平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依恋?哦,你是说蔡宁儿吧,不知道,好久没看到她了。”秦宽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几次社团活动没来了,再加上这次放暑假,将近四个月没看到她了。”
“哦。”叶平有些失望。
“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秦宽并不怀疑叶平心里有什么猫腻,毕竟他们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很久之前见的。
“没怎么。”叶平突然不想说话了。
很快叶平就看到那个敬老院了,看到那白色的高高的围墙,那冰冷的铁门,还有那个简陋的上次表演用的舞台。
同上次一样,学长组织大家在干净的房子里打扫卫生。叶平觉得没意思,就借口上厕所出来走走。秦宽也跟着出来,说是同去。
叶平看着秦宽进厕所,然后出来,神情恍惚。
“你不是要去厕所么,怎么不去?”秦宽问道。
“不想去,想出来走走。”叶平道。
“感受到了?”
“什么?”
“压抑啊,你没发现么?”
叶平确实感觉到很压抑,秦宽说完后这种压抑的感觉变得更浓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消失掉了,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仿佛全世界的生灵都死掉了,连声音也死掉了,世界一片寂静,入眼是荒凉、寂寞。
叶平觉的压抑的难受,甚至是害怕。他听到自己体内的敲鼓声越来越急剧,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
叶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们私下里叫这里死亡敬老院。”秦宽看到叶平表情有些夸张,便解释道:“这里每天都有老人在半夜里死去。白天你看到的那些老人,他们有的面色很好,很健谈,你完完全全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的那种生命力;有的病怏怏的,面色憔悴,身体瘦弱的只剩骨架,其实他们都一样,他们的头上都有一把死神的镰刀,指不定谁的先落下来。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认识一个老头,人很好,我们聊了好长时间。他年轻的时候经历过很多自以为很荣耀的事,他经常向人炫耀。他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用攒了一年的工资买了一块表,跟我讲他遇到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跟我说他下海如何的难,他又是如何的坚持等等。他说跟我聊天很高兴,希望有机会能再和我聊。
“他就像小孩子一样很孤傲,不愿意找其他的老人聊那些事,但是他愿意跟我聊。其实我特别能理解他们,人老了就希望能有个人听听自己的过去,最好再夸赞一两句,他们就会很高兴,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挺好。
“所以聊完之后我就想,明天再来听他聊天,听他炫耀自己的往事,但是第二天来的时候我没有找到他,几番打听我才知道,他没能躲过那把镰刀,那天夜里他就死了。
“后来我想,当时我要是告诉他明天来找他,他会不会很高兴?”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叶平问道。
“我当时并没有下定决心,说实话,跟他聊天挺开心,也挺无聊的。”秦宽说道。
“这些老人都……”
“恩,这都是些患病的老人,每个人都有,大病小病都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一个小小的感冒都是致命的。他们都是一些疾病缠身、离死亡不远的人,有很多老人时时刻刻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每日躺在床上呻吟,等着解脱。在这里,死亡并不神秘,但仍让人恐惧。”
叶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感觉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难怪上次看到那些老人死气沉沉,让人难受。
“所以有好多学校的志愿者过来,在那个简单的舞台上表演,就是想给这里带来些生气,带来些活力,就像是往死水里投些石子,多少能让水活泼点。”秦宽说道:“有的志愿者临时抽些时间过来,插个队,表演完就直接走了。”
“为什么不跟那些老人直接接触,比如谈谈心,聊聊天什么的?”
“我说过,那些老人不喜欢我们。”
“为什么?”
“当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是不希望被打扰的。”秦宽说完就对着叶平一笑,那笑好渗人。
这时候表演台下空地上的椅子上已经稀稀拉拉的做了些老人了,他们坐在椅子上,眼睛空洞的望着表演台。
叶平盯着那些老人,看着他们的眼睛,努力想从中看出什么来。半晌,他才发现自己是在白费力气。他徒劳地看着那些老人,仿佛看到一株株树在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雷打之后终于要倒下了,仿佛看到了一只只隐形的蚊子在吸取他们的生命。
叶平忽然特别想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不再回来。
蓦的传来一阵轻缓的音乐,叶平身体一震,心里正疑惑间,却看到一道蓝色的身影,在那简陋的舞台上翩翩起舞。那曼妙的舞姿,轻柔的音乐,像一弯清浅的泉水在叶平心间缓缓地淌过。
叶平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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