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水凼

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之一,即就是人有时间观念,而其他动物没有。

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在《时间的秩序》结尾说道:“我们怀旧,我们期许着不会到来的未来。由记忆与预期开启的空地就是时间:有时是痛苦的来源,但终究是一份巨大的礼物。”

动物没有时间观念,这使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免于由回忆和畅想可能发生的痛苦,但同样因为没有时间观念,动物无法总结过去和预料未来从而调整自己和自然的关系——它们在自然面前无忧无虑不知所以地生灭。

即使许多痛苦和时间相关,但不可否认,能明确感知时间流逝是高等智慧的体现,也是人类探索万物规律的前提,比方说,将时间作为一种客观的物理量进行研究是物理学发展的基础。

对于个人来说,记忆使我们对过去的行为进行反思,并可作为未来计划的参考,这称做“经验”。

然而,我们对时间的认知其实还可以继续加深,即使这种行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无必要。对于多数人来讲,时间的概念只有在工作中才会被反复提及,所谓“效率”、“规划”、“日程安排”、“管理”等等,因为工作,或者称劳动,是人类实践的主要内容和人类发展的主题,因此时间会被予以格外重要的关注,而在工作之外,人类不愿和时间打太多交道,与其盯着手表焦虑,不如像动物一样无忧无虑活在当下。

人是感官动物,感官欺人,把人死死绑在当下喜怒哀乐,此时此刻像化开的冰棍上怎么掉都掉不下来的一滴,像月光一样永远明澈,笑容常在,亲人常在,故乡常在,偷偷喜欢的人年华常在。时间像一洼浅浅的水凼,我们舒舒服服泡在里面,像温泉里泡澡的猴子。

抛掉感觉,时间飞快。我们难以回忆起三分钟前为何大笑,即使当时确实笑到岔气;也早已忘记昨天下午为何悲伤,即使昨天下午确实悲伤到叶落满院;更不会想起上周某个晚上为何失眠,即使当时确实辗转到凌晨。如果我们停止在水凼里泡澡,而是用浴巾擦干身子并站起来朝四处张望,我们会发现,视界以外,世界之中,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看不到边的水凼。

原来我们从未停留在同一个水凼里,“时间”用“感觉”把我们搞晕,趁机把我们移来移去。

身体比我们守时。细胞的凋亡程序使它运作良好,万物不可逆转的熵增使它变老,绝没有我们一到工作时就会发作的拖延症,如果遇到一个几年未见的朋友,我们一定会同时发出认为对方变样的那种夸张感慨,即使我们各自都打心眼里不相信对方的观察。

如果我们从水凼里站起来并四处瞅瞅,我们大概率会避免做一些在水凼里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比方说:习惯性熬夜、闯红灯、喝醉后给前任发微信。但看见桂花在月亮底下晃来晃去时,谁又想从水凼里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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