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改口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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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婆婆的生日,婆婆今年七十九岁了。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婆婆的情景。我还没弄清楚应该怎么称呼她时,就已经被爱人扯着站在了她的面前。按理说初次见面称呼上不差辈儿就行呗,可我那时年轻啊,而且还有慌张的毛病,那天偏偏又自作聪明,可我马上就懂了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我是准备叫大娘的,等我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这准婆婆很年轻,跟我父母年纪要差十多岁,那论着不是应该叫婶儿吗?结果,爱人一介绍完,我就脱口而出“婶娘”。谁能想象我叫完了是什么场面,我都觉得我好像整出京剧的味道了。你说那时怎么没想到叫阿姨呢,那要是叫了“阿姨娘”,估计婆婆就会更惊诧地打量我了。

我觉得我给婆婆的第一印象不是端庄,应该用东北话形容,“毛毛愣愣”。

如果说我第一次当儿媳妇毛毛愣愣,那婆婆第三次当婆婆应该驾轻就熟吧?并不是。我们结婚那天,那时的婚礼仪式还不像现在这样的流程繁琐,也没有司仪,但也是有步骤的。我跟爱人正在“坐福”,婆婆从人群里挤到床前,问她儿子你丈母娘给你多少改口钱,如此直白的吓了我一跳。当告诉她是五百时,她从兜里掏出钱,查了一千递给我说:“我听说这新规矩了,得倍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宾客中间挤了出去,来去匆匆得令我瞠目结舌。我曾因为那句“姨娘”懊恼我与婆婆的初次见面,那时爱人安慰我说他母亲不拘小节。我当时以为他是在安慰我,这下我真见识到了,用现在的话形容就是帅呆了,我瞬间想起黄老邪说郭靖的那句“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果然是不拘小节啊。结果,我准备的那朵改口给婆婆戴的康乃馨,到闹完洞房还依然戴在我头上。没办法,第二天补照了一张相,改口也从第二天开始。

没有正式改口仪式,可这声“妈”还是很自然地叫了出来,一叫就叫了二十多年。

都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尴尬而可笑的第一次见面,并没有影响婆婆对我的喜欢。可能因为他儿子喜欢,她爱屋及乌了。或者她觉得我要强于她的儿子,反而常常给我的感觉是,她很谨慎很在意与我的每次交谈,后来时间长了她对我说,她一直没有自信能说得过我,这令我每每想起,就当笑话当婆婆面儿说给家人听。可笑的是,我女儿说,她奶奶那是大智若愚,在这家里谁也别试图与我辩论,那是在挨揍的边缘反复试探。

婆婆非常溺爱她的小儿子,我们结婚之初,她其实很是不习惯我的大嗓门,也不习惯我的说话方式。我是一个不太会与人短时间内能亲近交流的人,特别体现在称呼上。所以很多人说我不好接近,婆婆说她曾经也这样认为。按常理,关系的亲疏远近,称呼应该有所不同,这一点就体现出我社交短板了。我从认识爱人,就一直直呼其名,是三个字的全称。他开始也不习惯,可时间长了,慢慢习惯了,也就接受了。婆婆每天听我连名带姓地喊她儿子,声音又高,忍无可忍时竟然说了一句,“你特别像老师,还像领导,天天跟点名似的。”到后来我改口叫“老头儿”时,婆婆就更不舒服了,“明明比我儿子大,偏偏要显自己年轻。”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从那一声“妈”开始,就再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

跟所有婆婆一样,忽然有了一个女人被儿子喜欢,而且事无巨细整日指手画脚,作为母亲,她的心情,我如今有所体会,该是不甘或者失落吧。婆婆曾经是跟我争过宠的,她“明争暗斗”地用了很多心思。她经常给儿子买他不喜欢的衣服,甚至内衣,然后隔几天就问怎么不穿。母亲们都认为,只有她们是最有权执掌孩子饮食的,婆婆本厨艺不精,可她认为,是她把儿子养得人高马大的,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爱人喜欢吃辣,自从我第一次给他做尖椒炒肉,他就不再吃别人的了,他认准谁也没有我炒的好吃,说是火候恰到好处。婆婆就常常很不服气,她原本厨艺不行,可能又受不了她儿子每次吃时,眉飞色舞不吝辞色地赞美我,就学炒这道菜。爱人吃的尖椒,不是普通尖椒,是最辣的朝天椒。首先选材就讲究,要颜色微黄,肉薄,略带褶皱的朝天椒,价格比一般尖椒贵很多。然后是肉,要最地道的五花肉,太肥太瘦都不好,太肥油腻,太瘦就又硬又柴。炒的时候,酱油稍多一些,一定要炒至偏软,还要有汤汁少许。可是有一个问题,就是炒的过程中,辛辣难忍。我每次都用毛巾捂着口鼻,如今住楼房有油烟机好些,但也很辣。胡同里的邻居都知道,每次我一炒这道菜,都能听见他们急急忙忙关窗户的声音和咳嗽声,特别是有风的季节。每次切完辣椒,手反复洗都依然火燎燎。婆婆忍着又辣又呛,无数次炒,无数次不好吃,最后她不服气地说,“不就是辣吗?怎么就你媳妇炒得好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记得小时候,家里经常来亲属和村邻,他们大都是来拜托父母亲去家里,调解婆媳以及家庭矛盾的。我那时就有一个感觉,婆婆和媳妇是不好相处的。长辈们因为我这张嘴不让人儿,常常开玩笑,“这丫头将来,怎么伺候老婆婆。”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再回老家,听说我和老人一起过了三十年的亲友,竟然直言不敢相信。是的,我也不敢相信。

婆婆是命苦的人。1941年出生在长春,七岁失去了母亲和唯一的弟弟,然后跟继母生活。但她不幸的人生却是幸运的,继母待她犹如亲生。这当然也源于她的善良和懂事。十四岁那年,因为继母不能生育,在长春东大桥收养了一个女婴。可是继母不懂抚养孩子,我的姨婆婆是只有十四岁的婆婆抚养长大。三个完全没有血缘的女人,就这样成为了最亲的亲人。直到我们结婚,爱人也不知道姥是后姥,以为姨婆是和婆婆同父异母的姐妹。这样的生长环境,使婆婆非常想有一个女儿,可她却生了三个儿子。一气之下,婆婆就把小儿子当女孩养,穿裙子扎辫子直到六岁。直到我生下女儿,婆婆感激地说圆了她的女儿梦了。

婆婆的性格不仅不拘小节,说话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她有一个本事,说完就不承认,特别是说的错话。开始我还不理解,觉得她是故意的,随着日子久了,我竟然渐渐佩服起她来。与其因为自己的口不择言,造成琐事的争论不休,这死不承认也不失为一种智慧。家不是讲理的地方,翻来覆去的鸡毛蒜皮,说不清道不明最后还伤感情。所以,我还从来没有跟婆婆讲清楚过一件是非,转而又想,她都偃旗息鼓了,你再穷追猛打有辱斯文,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常常不了了之。我们都养成了说完拉到的脾气,竟然一直相安无事。

婆婆年轻时在街道工厂,后来工厂不景气,她就成为德惠当年最早的“导弹部队”。八十年代,婆婆从德惠往长春倒卖鸡蛋,换钱换米面,她用倒鸡蛋的收入,供孩子读书,贴补家用,成家立业。那时公公铁路工资低,日常开销都是婆婆倒鸡蛋挣来的。

婆婆非常能干,她就从来没有说过“这我干不了”的话。我因为在家里最小,所以很多活不会干。住平房时,她除了做饭,什么活都会干。如今住楼房了,条件好了,她每天下楼玩半天麻将。早晨起早买早餐,平时买菜。我最初不让她买,老年人不易拿重物上楼,对关节不好,可她乐此不疲。大伯哥们觉得老人这样很辛苦。虽然我不与他们分辨,但我是观察过的,我了解婆婆,我最有发言权。其实婆婆从年轻就非常喜欢支配钱,这是公公常说的话。我曾经有一阶段不让她采购,她忽然变得无所适从,竟然麻将也不玩儿了,每天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要不就放着电视睡觉,终日里唉声叹气没有了精神头。后来,我又把大权给她了,她就变得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出去采购了。每天回来后热火朝天地跟我讲什么便宜了,什么涨价了,哪里促销了,讲超市里的见闻。她买东西没有计划最令人头疼,看什么都买一点,多了就很重。我叮嘱她推车,到楼下按门铃下去接她,可她常常又心疼我的身体。婆婆的眼里,就是我们四口人,她细心观察她买回的东西的欢迎和消耗程度,好作为下次采买的考量。她的眼里全是我们的喜欢,她会特别留意我们爱吃的东西,记着我们的偏好。那些在她眼里比较昂贵的东西她会舍得买一点少量的,然后双手捧着,很珍贵,很欢喜,也很疼爱地看着我吃。她也悄悄地抱怨,芒果好贵,栗子好贵,但依然会给我买回来。

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常常听她们讲自己的婆婆,说婆婆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想着其他儿女。这一点我婆婆就没有,她会非常有分寸,她能做到让我体会她的心在这个家里,做到凡事顾全大局,以这个家为中心。婆婆还不是吝啬的人,她从不跟我计较钱的事情。虽然把感情跟钱谈到一起有些俗,却是无法绕开的话题。好多一家人,在经济上分得清清楚楚,你的我的斤斤计较,这常常是家庭矛盾的根源,但在我家里就不会。

我说我不知米面油盐什么行情,果蔬日用品什么价格,朋友们觉得不可思议。家里总存着东西,因为婆婆不会给我机会买这些,她每天的心思就在这里。

如今上了年纪的婆婆,她开始有一种胆怯与卑微,我看得出她变得小心翼翼了。她似乎害怕她老了,成为无用之人。她保持着一种旺盛的精力,只是为了延续和保持她对我们的爱。她的腰不好,尽量不让她弯腰,可她执意洗碗,焖饭这两样活。她每次饭后,像承包给她的任务一样站在桌前等着洗碗。“你那手爱裂,不要总碰水。”其实我可以戴手套的,但她觉得她帮了我,她就很高兴。

我觉得,爱情就是一对陌生男女相知相恋,互相深爱着对方。但是婚姻,就不那么简单。婚姻里包含着双方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儿女,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却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夫妻是一本需要一生参研的书,婚姻又何尝不是。这一生,做了女人,会成为女儿,妻子,母亲。将来也许有一个男孩或女孩,因为你的儿子和女儿,称呼你一声“妈妈”,这一声称呼,无关血缘,却使毫不相干的人,成为家人,成为亲人。这是上天注定的,是前世预定的缘分。

今天在朋友圈看到一段话:娘的世界很小,只装满了我们。我们的世界很大,常忽略了她。她经常忘了我们已经长大,就像我们经常忘了她已经老了一样。哪怕全世界都是假的,母爱却是真实永恒的……

今天是婆婆生日,明天是母亲节,祝婆婆生日快乐,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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