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女儿家出来，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退休后本应是享受生活的开始，没想到是另入了一个生活的坑。但是她也有些自责的成分，这自责倒不仅是因为她今天给两岁的外孙女吃了芒果后发生了过敏，女儿责怪她不够小心，更多的自责来自于当初她为何要催着女儿生孩子呢？导致每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女儿总会扔下一句——“那还不是你当初催得紧，我只能紧赶慢赶生一个出来。”

现在倒好，育儿矛盾倒是小事了，女儿女婿离婚才是当下的大事。这会憋着一肚子气的原因——她跟女儿说如今这离婚不算什么了，民政局离婚的队伍比结婚的队伍还要壮观呢，她本来是想要劝解女儿，宽宽她的心，谁知那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却甩来一句：“我有孩子呢！要不是你当初催得紧，我紧赶慢赶生了个娃出来，我可能还是可以再找一个的！”这句话直接在她的肚子里撑出一大坨气，她晚饭也不做了，丢下外孙女和女儿，直接摔门离开。

她一般都是吃完晚饭，安顿好女儿家里的事情后，不慌不忙，慢悠悠走在夜晚的微风中，走到公交车站，坐上将近十站路，在离家不远的街口下车，再不慌不忙，慢悠悠吹着凉风走回家。这段时间是她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她不是谁的外婆，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妻子，她不用考虑娃娃的衣服是穿多还是穿少，不用考虑女儿忙碌了一天晚饭的营养够不够，不用考虑那还没退休的丈夫自己是不是又胡乱打发了一顿晚饭，她只是一个刚过五十，自觉身材保养得当，尚有一丝风韵的女人。走在被微弱路灯照得有些昏暗的路上，她的面目融在黑夜里，她有时候会想，这路要是走不完，该多好。

今天她有些累了，那肚子里的气似乎让她的双脚也没了力气，整个人要飘起来似的。她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发现远处来了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她不由自主伸出了手。以前她都会因为女儿女婿打出租，说他们不知道省钱，今天她有些明白，一个人很累的时候，为何还要让自己更累呢？自己实在是走不动路了。

上了车，她一下瘫在后座上，报了一下家里的地址，便开始闭目养神。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看了眼前面的司机，果然他戴着个红色的帽子。她心里又蓦地一惊。最近最热的社会新闻就是本市红帽子连环杀人事件，据说已经连续有三个走夜路的女士被那红帽子杀手虐杀，不劫财，不劫色，只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夺取生命。她突然口干舌燥起来，双手却开始出汗，心脏突突跳着，有些头晕目眩。要么就在前面的路口下车吧！这么想着，她正准备开口，突然那红帽子先开口了，道：“大婶，你这是回家呢？”

她用了大约五秒的时间考虑要不要回答。女儿经常告诉她，在外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带着小孩的时候。这会她没有带着小孩——她将哇哇大哭的外孙女留在了一筹莫展的女儿手里，自己一个人，在这密闭狭小的空间，她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最关键的是，这红帽子究竟是不是……？

她答道：“是啊，老哥，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跑呢。”她决定先聊起来，多获取些他的信息，然后依然前面路口下车。

“是啊，没办法，还没退休，儿子那边也缺钱。”

有儿子的话，大约不是杀手罢？那倒也不一定，变态杀手在现实中都是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

“儿子缺钱？怎么啦？要结婚了咯？”她故作轻松地问道。

“是离婚了噢！”

她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只得道：“那真是……咳……这年头离婚也很正常。”我自己女儿也离了呢！她心想。

“我儿子打算把钱都给他老婆，娃也给他老婆，什么都不要了，你说要是再讨老婆，怎么讨得到？好在他工作不错，能赚，我这边也帮他多赚点。”

“钱都是能再赚来的。”她竟然安慰起这个红帽子。

“那是。嗳？大婶，你有女儿伐？我儿子虽然是二婚，但是人真的很不错，品行好，工作好，长得也一表人才的。”

“我啊，我有个女儿的呀。”她没说女儿最近也在闹离婚，她想这年轻人都是怎么了，当初结婚的时候一个个笑靥如花的，感情就像那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新鲜美味，可没几年就氧化了，成了一个个生了锈的苹果肉。果然是离婚的队伍要壮大过结婚的了么。

“大婶，考虑一下我儿子伐？”说完，红帽子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估计是也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她却突然心思一动，认识一下也无妨？她正准备开口，突然发现准备下车的路口已经过去了，不过这红帽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变态杀手，她放松了些警惕，坐直了身子，认真道：“我女儿正准备离婚，也许是可以认识认识的噢？”

那红帽子侧了侧头，往后面连回了几次头，大约是太黑看不大见，前面路也要盯着，他于是只能依然直视着前方，但语气比之前认真起来：“真的噢？你女儿也要离婚了？有孩子伐？”

“有的，小宝宝，不过不打紧，我们都可以帮忙带的，不像我们那个亲家，都不见人的，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的！”

“是吧，不容易啊，现在辛苦的都是我们，我们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一天到晚拼命赚钱给儿子贴补，嗳，你退休了伐？”

“刚退，就过来给女儿带孩子了。还想退了休能打打麻将，跟姐妹们去旅旅游的呢！现在都泡汤了噢！”

“没办法，现在社会结构就是这样的，难道你让那帮小年轻来带？他们工作也够累的，房子已经够可以把他们压垮了，只好我们再牺牲下了，咳咳……大婶，我们是可以认识认识的，你女儿是为什么离婚的？”

“嗳，听她说，是女婿不顾家，三天两头出差，晚上也加班，她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娃，虽然有我们帮忙吧，那也只是帮点力所能及，她说什么来着，什么，丧偶式带娃？我女儿噢，也真的是不容易的，她从小就好胜心强，学习啊工作啊都要走在前头，结了婚后尤其生了孩子之后，工作上就顾不过来了，她也难过的，我知道的，她一方面想把工作重新抓起来，一方面又要陪小孩子，再加上那个不争气的女婿，她真的是不容易啊！”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完后眼前浮现出自己摔门前从门缝里看到的女儿，女儿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外孙女，一脸震惊，就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外孙女在女儿怀里哭得震天响，此刻那哭声突然窜到她耳边似的，她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软下来了，她甚至感到自己眼眶有些湿润。

“小年轻们现在是不容易，生活压力大，我们那会虽然生活条件很一般，但也都过得稀里糊涂的，不像他们，有时候太明白了，把自己搞得太累，我儿子工作也很辛苦的，不过他很顾家的，只要工作一停下来，他就去陪老婆，陪孩子，连轴转，现在要离婚了，孩子也给老婆了，估计反而能轻松点。”

“那你儿子是为什么离婚的？”

“嗳，整天吵架啊，我儿子本来工作就忙，一心想着赚钱养家，结果回到家他媳妇就跟他吵，那小姑娘，真不讲道理，丈夫都这么辛苦了，你还闹什么呢？你说是不是？要互相体谅嘛！”

“你孙子是判给妈妈了？那你儿子他不想小孩子噢？”

“肯定想啊！那能怎么办呢？对了，你女儿打算再成家伐？”

“要的要的，肯定要的。”她虽然没问过女儿，但是她感觉女儿还是要的，一如她感觉一直不要孩子的女儿生了孩子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她为此还得意洋洋，但女儿却说虽然很爱自己生的这一个，但是若从头来过，她还是不会生的，女儿说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她不懂薛定谔的猫是哪只猫，是什么猫，是黑猫还是白猫，她只知道女儿在嘴倔，最了解女儿的人永远是她这个当妈的。

当她的目光回到红帽子身上时，她发现红帽子在黑暗里正往兜里掏啊掏，她赶紧往周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开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道上。

她一惊，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她脑子里同时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想如果自己今天死在这里，女儿该多伤心，大约是要活不下去了，女儿虽然总是与自己抬扛，但是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们母女是最真心相待的，而且自己也看不到可爱的外孙女长大了，她那么可爱，笑起来可以一瞬间解除自己全身的疲劳，还有自己那老伴，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拌嘴，到现在两人还总是吵吵闹闹，但女儿却羡慕地说自己和丈夫连吵架的时间都没有……她脑子里迅速闪现了许多画面，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闪过，她准备大声叫喊了。

红帽子终于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猛地递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大叫一声：“啊！”两手一挥将那东西打落，咦？自己没受伤吧？她赶紧看看自己的手，没有流血。

红帽子吓了一跳，车差点都没开稳，他也跟着叫了一声：“嗳！？”

“干什么！”她厉声喝道，“我要下车！快，现在就下车！”

“下车？现在？做啥啊，大婶？”

“你别装了！我认得你！你让我下车就算了！”

红帽子更愣了，他边开车边道：“大婶，你怎么啦？你认得我啥？还有你把我手机打掉做啥啦？我想我们留个电话，你把你号码往我那个手机里输下就成，手机是不是被你打到位子底下去啦？噢哟，怎么搞的啦？”

她一愣，仔细往前瞧了瞧红帽子的轮廓，正一动不动开着车。本来已经飘起来的心脏又重新慢慢回归到胸腔里。她深深叹了口气，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弯下身，在座位底下一顿乱捞，捞起来一部手机，她输入了自己的号码，抬头一看，车子又驶入了宽阔的道路，而且这道路上的路灯都比之前的路灯亮了许多。

她倾过身去，稍稍看清了红帽子的侧脸，有些苍老，瘦削的。她想了想，道：“师傅啊，要么你帮我掉头开吧，我要再回去一趟。”

“回去？回哪？你上车的地方？”红帽子不解。

“对，我要回去一下。”说着，她把手机递到前面。

红帽子转过头接过手机，趁着那照进车里的白亮亮的路灯灯光，他们一起惊呼道：“嗳！？亲家！？”

哈，她果然认得他。

宽阔的马路上，一辆出租车开得好好的，突然漂移了一下，很快又直直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