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已是一九三六年春天。北平天津的学生开始南下,宣传抗日。游行示威日渐频繁,声势也越来越壮大了。
大学里闹罢课,中学索性放了假,害怕出事。江佑权怕不安全,关照妻子和两个女儿呆在家中不要出去。秋萍只好看薛璞给他的书打发时间,春苗在一旁绣花,架上绷了大红的绸子,绞成股的花线掼在顶上。春苗拈一枚细银针,一手上,一手下,银针拖着丝线在布面上氤氲开来,染成富丽的色块,似乎在与窗外灰色的时间做抗争。
秋萍看累了放下书的时候,她停了针绣,倚着绷架侧过身来坐着,对妹妹说:“我要绣两件,一件给你,一件留给自己。哪怕世道再乱呢,出嫁总是要漂漂亮亮的。”
秋萍探过头去看她的绣作,是一只团凤,羽翼已经丰满,五彩斑斓,颈翎以上却是空白,只有淡淡的线稿,仿佛呼之欲出,欲出又还羞。她想象着自己穿着凤翔九天的大红嫁衣的模样,突然犯了愁:“凤冠霞帔,可上哪里去找凤冠呢?”
两个闺中的少女愁了半日,仍是无计可施,春苗说:“不急,等嫁衣成了,我们请爹爹到苏州去买珠子,太湖珍珠,自己来串。说不定那里有现成的也未可知。”
其实两人心里都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益华和父亲都说,外面已经乱套了,不光学校学生罢了课,工人也罢了工,商人罢了市。以后生活要怎样继续,都是个未知,但毕竟还是要继续的,守着自己屋里一点点局促的和平,至少可以允许她们心中有个美丽的梦。
不能外出的日子长了,便寂寞起来。春苗一刻不停地绣着,索性忘记了时间,秋萍却耐不住,《译文》和《两地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父亲的书柜也翻遍了,只好开始发呆:看着时钟或者窗外那条小巷,等父亲或者益华回来,唯有他们回来,才能带回些外面活生生的讯息。
薛璞隔三岔五也常来看望她,但是秋萍觉得他来得太少了。她知道他与益华忙着和同学们一起,罢课、演讲、游行,为着挽救这垂危的国家做着不懈的、微薄的努力。她不应当给他添麻烦,但是,他有整个世界,她的世界里却只有他一个!
所以有一天薛璞问她想不想出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那么迫切地需要呼吸自由新鲜的空气。
又是一轮游行。
薛璞带秋萍在楼顶上,看学生队伍在操场上汇集。攒攒的人头填满了教学楼之间所有的空隙。学生领袖被团团围在中央,奋臂高呼,煽动着人群的激情,他说完一段,喊起口号,他喊一句,下面举起旗帜标语、挥起拳头跟着喊一句,声浪和人浪一阵高过一阵。然后人群冲向校门,涌上街头。秋萍第一次听见这么振奋的声音,这么浩荡的队伍,她忍不住激动,手撑着齐腰的栏杆倾出身去。薛璞说:“走,我们到队伍里去。”她虽害怕,但是有了薛璞,她敢于行走到他们中间。一手拉着薛璞的手,有了依托;一手接过学生分发的旗帜,有了斗争的武器,她就像那些女大学生一样,英姿飒爽。
秋萍眼前的时间,陡然发生了改变:这条路上,马车、人力车、东洋车——那些象征这封建权势和资本主义腐败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了——它们胆怯了,它们退却了,它们败在底层人民的愤怒面前。
“保卫华北!”“停止内战!”秋萍随着领袖的口号为一个离自己很遥远的地方呐喊助威;“中华民族万岁!”秋萍开始和这片滋养了自己的广袤土地同呼吸共命运了;“为祖国自由而奋斗!”秋萍简直忘记了自己,前几日她还在江流中缓缓飘荡,突然抵达了入海口,她被巨浪托起,颠簸在一片浩瀚的海洋之上,抛弃了一切杂念,弄潮的激情塞满了她整个胸怀。
她以为那几声巨大的响动是前方队伍点燃的礼炮,她听见身边那位学生领袖应声高喊:“人民!武装你们自己!”她随着别人一起喊:“人民!武装你们自己!”然而后半句湮没在一片更加响亮的喧闹声中,随即前面涌来了铺天盖地杂乱的惊呼。队伍的行进减慢了,停止了,渐渐涣散了,崩溃了。
那是枪声。夺去了同胞手足的命!
薛璞护送她回家。
空荡荡的街上似乎回响着刚才的声音,风吹过秋萍以为是有人从她身边向前奔去,地上零落着五颜六色的标语,一片狼藉。秋萍这才开始明白:这才是革命,女中那一台话剧算是什么。她偷偷看薛璞,并没有取笑自己的神色,他很严肃,眼直直望向长街的尽头,一脸隐忍的愤怒。走到转角处,秋萍才看见地上的血迹,才突然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