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秋萍再也不敢上街,学校也彻底关了门。她只好躲在家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些书,看父亲带回来当天的报纸,听益华讲外面的事情,等薛璞下一次来看她。
春苗仍是不停地绣花,第一只团凤已经封了针,绣第二只、第三只。春苗想绣九只凤,她认为九象征着完满。有时候春苗也看书,秋萍便看她绣的东西。春苗经常说,革命和战争都太可怕,她骨子里还是喜欢这些传统的东西,让人安定。外面的世界越动荡,她指下的工作越紧张,似乎是谁要抢走她的时间。绣好的凤沿着墙角靠成一排,队伍越来越长。秋萍总觉得,刺绣已经成了姐姐每一天生活的唯一的支柱。
秋萍在这个动荡的夏天考上了女校,她执意要念书,似乎觉得这样才更配得上薛璞,她总觉得,站在薛璞身边的人,就应该具有那种气质,像她先前在他们学校见过的那些女大学生们一样。她决定要考学的时候,薛璞说:“只要局面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学习总是有必要坚持下去。”佑权完全赞成这样的观点,况且世道如此,不读书也无别事可做,譬如是打发时光——他心知这个二姑娘怕极了先前闭门不出的滋味。
秋萍遗传了父亲的长项,兼具了新闻人对事物的敏感性和对受众的煽动性。写出来的文章常常让父兄称赞,渐渐地,薛璞宣传讲演的文稿,都自秋萍笔下出来了。她觉得在与薛璞同心共力。这大约算得上是新时期的夫唱妇随,秋萍在这中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开学不过一个多月,他们共同深爱着的鲁迅先生猝然长辞于世,终结了一个时代。三天后,中共政府发布了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民书,秋萍随着女校的新同学们为一个伟大的灵魂送最后一程。
路上挤挤挨挨,却并没有震天的口号,悲愤在众人一致的沉默中传递,沉积,浓郁到让人窒息。但是她知道,薛璞走在另一支队伍里,与她向着同一个方向,这便让她安心。她细细体味着这千万人一致的沉默:“这是另一种镇摄,国人已经学会忍耐,叫嚣是没有用的,只能换来镇压,忍耐则不同,忍耐可以让人横眉冷对,先生这四个字,真是刚劲有力。”秋萍默默地想,她所担心的“失去了精神领袖的中国会不会坍圮”完全成了多余,她从这浩荡而安静的队伍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一如她第一次随着薛璞走上大街时候的激情昂扬的学生们给她带来的力量。
先生的离开,并没有带走什么,反而留下了另一种战斗方式,让学子懂得知识并非空谈,从戎务须投笔,他们有他们的利器。他们用文字在纸上开辟了一片新的战场,在那里挥洒自己的青春。
秋萍和薛璞不断地为灾难中的社会写作的时候,春苗在不停地刺绣。某天秋萍放学回来,看见九只凤在墙根一字排开,春苗倚着绷架眯着眼睛欣赏自己的作品,如同检阅刚刚练成的部队。看见秋萍回来,她突然灿烂起来:“看,够一件衣服了。我先不继续绣,把你的裁剪出来。”秋萍看着她,几个月时间,竟消瘦了许多。
吃过饭春苗给秋萍量尺寸,打衣样子。卷尺绕过腰间,秋萍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痒!”
秋萍和益华每日上学放学,江佑权照常去报社办公,田氏和春苗守在家中,薛璞如今每晚下课随益华同回家,吃过晚饭稍作片时即回宿舍,晚了怕不安全。日子仿佛又趋于平静。其实人命事件每天都传到耳中,也只能当作寻常了。
这年寒假薛璞没有回家,秋萍觉得应该是为了她留下的,他必定知道她需要他。秋萍很满足这样短暂的安逸,虽然战乱频仍,爱却顽强不灭。她知道在这样的时代,多少同龄女孩还禁锢在家庭的樊笼中,她也亲见了刀枪无情而生命如此孱弱。她庆幸自己拥有这难得的一切。
春苗为她做的嫁衣在大年夜裁成了,挂在大衣架上,大红的绸子长长地坠到地面,五彩丝线绣成的凤映着窗外冬日的暖阳,闪出炫目的柔光。
“喜欢吗?”春苗忐忑地问。
“真好看。”秋萍喃喃地答。
然后两个女孩都不说话了,长久地凝望着这嫁衣,心中各自惶惑。秋萍的视线渐渐越过衣架,看到窗外,外面是灰色的,融化了一半的脏雪,露出灰色砖胚的断壁,还有无形的狼藉的硝烟,与红色格格不入。它们配不上红色,秋萍突然烦躁起来,随即失落:还是它们摈弃了红色……
过了年,世况愈下。连家也无法给予庇佑,大厦欲倾的感觉压抑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