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一年,已经到了战前惴惴不安的时候,似乎到处都蛰伏着惧怕、惊怖的情绪。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一片沉寂,山雨欲来之前的压抑。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益华一年级念到第二个学期的时候,某个周末带了一个同学回家。
家中有男客来,如果不是熟识的,姐妹俩照例回避在自己房中。直到晚餐时,才从父亲口中知道叫薛璞。
“这倒是个有前途的孩子。”江佑权对于儿子带回家的朋友,习惯于略略交谈几句,然后让他们随意畅谈,自己则让出客厅,避在书房阅读消遣。只这“略略几句”,凭着佑权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足可以掂量出这个人的斤两。
“让他娶大姐怎么样?”益华这没头脑的话甫一出口,全家愕然,碗箸都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佑权最先回过神来,乐呵呵地说:“这要问你大姐愿意不愿意。”
于是大家转向春苗,看她如何表态,直把春苗看得窘迫起来。半晌,丢下一句:“我不知道!”饭也不吃了,转身跑回房里。秋萍急得要追回去,却被益华一把拉住:“别追,看这情形,有戏呢!”秋萍打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便这么坏。”江佑权益发笑起来:“这个孩子为人宽厚,处事妥善。我看春苗年龄也到了,他倒是个合适的人呢。”
饭后田氏叫过秋萍,对她说:“你回房好好问问你姐姐,她到底怎么想。”秋萍点点头。
走到房门口,秋萍就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推门进去,看见姐姐不安地在床和书桌间走动。春苗轻轻掩上门,走过去拉住姐姐的手,问她:“你心里一定是愿意的吧。”春苗一听这话,脸又红起来,轻轻地说:“爹爹姆妈都不反对,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会顾及你的,你不情愿,他们不会强迫你呀。我们又不是那种人家!”
“也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大姐这一疑虑才落在点子上,秋萍打断她:“毋庸担心,你要是愿意,大哥会去试探他的。叫他一定不许鲁莽,让你难堪。”春苗听了这话,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拉住秋萍坐在床沿默默无语。突然,又用力抓住秋萍的手臂,使劲摇她,嘴里却仍是轻轻地:“萍,下次他来,你帮我去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好呀!”
姐姐这是允了,秋萍心下欢喜。
隔了两天,益华将薛璞约到家里。秋萍事先与父母兄长说好,得了许可:待薛璞到时,可以从门帘后面看他。
看着客厅里的钟指针慢慢行走,姐妹二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躲在门帘后算着时间,于春苗是对未知的忧虑,秋萍却觉得太有趣了,像是在书里看过的场景——潜在暗处窥视心上人——简直太刺激了。
听到敲门的声音,春苗一下子紧张得缩回了墙后,秋萍小心翼翼将门帘掀开一条缝,瞪大了眼睛看。薛璞走进来了,秋萍看见他高挑的身材,略略偏瘦,五官生得周正,与自家兄长有几分相似之处,显得亲切,他与父亲打招呼,声音也很沉着。秋萍回头看看姐姐,正靠在墙后,双眼直直盯着地面,抿着嘴唇,双手拽着手帕抵在胸前,“她那么紧张。”秋萍想着,再看向客厅,却见薛璞所坐的位置恰好半掩在视线之外,她埋怨哥哥的不细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帘子稍稍掀起一些,慢慢探出头去。待她再看清时,却发现薛璞也正望着自己,四目相对,闪得她一阵心慌。放下帘子,拉起姐姐跑回她们自己的房间。
当晚,益华在餐桌上絮絮叨叨地说薛璞的家世,春苗和秋萍怀着心事,都未用心。只断断续续听进几个词:“天津人士……同庚……耕读世家……并无婚配……”益华言及婚配,两个女孩蓦地惊醒,秋萍到底事不关己,转念便想到姐姐必定心下有意而羞于启口,因此问道:“你和薛大哥提起大姐了吗?他怎么说?”说话间,瞥见姐姐放下了碗筷,双手缩到桌下搅动着衣摆。
益华言道:“他说在此并无亲戚,若蒙小姐眷顾,不胜惶恐。”
秋萍闻言,与春苗相视一笑。江佑权和田氏也因此知道,这孩子是有意做他们家女婿的。
夜晚,姐妹二人躺在被窝里,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天花板,都觉得难以入睡。
春苗先问妹妹:“那薛生,你看见是怎样一个人呀?”
“像哥哥!”秋萍不假思索:“眼神和哥哥特别像,长得也有点儿像。”
“嗯……”春苗按照弟弟的形象,试着勾勒出另一个青年,可是他的眉目朦朦胧胧的,总也看不清晰。
“哎,哥哥那么说,他对你一定有意思呢!”秋萍翻了个身,侧倚着半支起身子,看着姐姐的脸。
“说什么?”春苗有些魂不守舍。
“喏——若蒙小姐眷顾,不胜惶恐。”秋萍学着益华的腔调,一字一顿地复述。
“死丫头!”春苗一把拽过秋萍的被子把她蒙住。秋萍扭动着身子探出头来,夸张地大喘几口,又说:“当真呢,薛大哥一定愿意。”
“那你说,他见了我,会怎么样?”
秋萍认真想了一下:“一定惊为天人。”
“胡说。”
“一定会,然后又觉得你知书达理,必定倾心。”
春苗听妹妹这样胡诌,固然觉得言过其实,然而心中顿起柔情,所幸暗夜之中,妹妹看不见她一脸娇羞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