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篝火融融,将秋日的寒冷驱散。
秋天向来是个伤感的季节,盎然生机渐渐枯萎,最终化成一片惨淡的金黄,衰败得可以让人忘却它曾经的繁茂。
自古诗人多伤怀,纵然良辰美景,也能瞧出别样的殇情。
玄烨魔尊一生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个神仙,且还是个仙风道骨受众神敬仰的神仙。即便没有诗人那样浑厚的诗情底蕴,但见了个衰败的景致也免不了触景生情。
“酒难醉人,顾我自醉。”
对面喝酒吃肉一手油花的右将军呛着了,捶着胸口道:“魔尊,你没毛病吧!喝个酒而已,你作什么酸诗啊!”
玄烨颓自一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碗,“同你喝酒最没意思。虽不指望你能像幽邢那样与我对坐赋诗几句,但上原尚且还知道不能扰人雅兴,你呢?”
邯羽心安理得道:“我不过是个屠夫,不懂你们文人那套酸腐玩意儿。”
“屠夫又如何!八荒大陆,各族踞而守之。人才辈出之地却未必人人向善。只要大道不泯,皆为仁义!”
邯羽其实没听懂,但他喝酒吃肉正在兴头上,也懒得同魔尊掰这些高深的道理。于是他酒壶一举,豪爽道:“来,为了那个什么大道还有仁义,不醉不归!”
一壶下去,右将军便当即倒了。
魔尊玄烨索性提着酒壶独自去到了营帐外。眼前是潇潇青翼山,而身后便是恒河茫茫。
一山之隔,隔着的是血海深仇。
一水之间,阻着的却是正邪两道。
他仰头便灌了一口,喃喃自语。
“君心犹在,伊人何在?”
营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了个小兵,脸色发白,额上滚落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玄烨敏锐地察觉了异样,敛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魔尊,我们在恒水岸边收殓同族尸身的时候,发现了个神女。看衣着,像是对岸神族军营里的高将。”
玄衣魔尊顿觉事情有些微妙的不对劲,“活的还是死的?”
“摸不出气息,尚不知死活。神仙都有灵脉,我们也探不到。”
他当即把酒壶往小兵怀里一推,“带路!”
恒水岸边,尸骸成堆,退去的恒河水冲刷着堤岸上的腥红,提醒着人们此处方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不远处围着若干小兵,在这一地横着的尸体中显得格外醒目。
“让开!快让开!”领路小兵替魔尊开道,扫开了那群碍眼的好事者,“魔尊,人就在这里了。”
层层战甲遂往两边散去,露出了中间的一片狼藉。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衣角,随后便是衣袍外罩着的银白战袍。玄烨觉得此人身量有些眼熟,他快步走了上去,便见到了一个更为眼熟的后脑勺。
那人的面容几乎埋进了砂石中,玄烨看不真切,心中泛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惊慌,扰得他心神大乱。平日里额间暗淡的朱砂此时已是红如血珠,脚边蜷缩着的曼莎珠华蠢蠢欲动。
他俯身将人翻了过来,伸手拨开了覆在脸上凌乱的长发。
“……”
这一眼,仿佛仓雷贯体,将他所有的泰然轰得四分五裂。
他脚边不太熨帖的曼莎珠华在那一瞬绽放出一片狂躁狰狞的花海,惊得一众小兵惊声尖叫,无从下脚。半晌,副将蒯丹才结巴地道了一句问。
“魔尊,这……这神女要怎么处理?”
玄烨忆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前尘,顿觉胸中那股怒不可遏的魔息将要接管神识夺走他残存的理智。
“魔尊?”一旁的蒯丹又喊了他一声。
他生在神族,长在神族,亦为神族抛头颅洒热血,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阴谋、陷害,还有背叛!
而今,这一切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在了他挚爱之人的身上。
风云一瞬间便在他那张冷峻的脸上过了百载,玄烨陡然收紧了怀抱,将那具冰冷无息的身躯拥入怀中。
他沉声道:“此人,你们从没见过。听明白了吗?”
小兵们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此事倘若传出去,”他的目光犀利而又凝冷,“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玄烨便将人抱了起来,一阵风般不见了踪影。
喝醉后打了个小盹儿的右将军一醒来便听到了这个耸人听闻的噩耗,他愣了一愣,“魔尊抱回了个啥?神女?”
副将蒯丹踟蹰道:“右将军,这神女留不得。要么赶紧送回去,要么赶紧处理掉!”
邯羽捋了捋自己散乱的鬓发,甩了甩一脑袋的浆糊,“人呢?”
“都在帅帐里。”
“什么?”邯羽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帅帐里,还……一起?”
蒯丹为难道:“回右将军,是在一起,没人敢进去。”
他啧啧叹道:“魔尊的口味还真特别,没想到他竟然好这口!”
蒯丹苦口婆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形容,“将军,你快去劝一劝,现在还为时不晚。”
“知道了!”邯羽撑着自己的脑袋,头重脚轻地下了地,“闭上你的嘴,再叫你手下的小兵都给老子闭上狗嘴。想活命就别棒槌似的到处乱叫!”
“是是是……”他应和着,连头都不敢抬,倒退着就出了主帐。
邯羽收拾了一下自己,洗了把脸醒了醒酒,觉得这事蹊跷且麻烦!他硬着头皮去了帅帐,立在帅帐外又踌躇了好一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劝一劝里头的那位。
“有话就进来讲,没事就给我滚!”
帐内传出了一句极没耐性的话,叫邯羽这个屠夫都缩了缩脖子。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顶着丢脑袋的危险走了进去。邯羽一眼便见到了副将口中的那位神女。此时,她被摆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可即便如此,周身却还是冒着丝丝寒气。
邯羽小心翼翼地问道:“魔尊,活的还是死的?”
玄烨极其缺乏耐心,“你想说什么?”
右将军清了清嗓子,难能可贵地温和归劝道:“如果死的,我们就把她弄到妖族地盘上埋了。如果还活着,我们就扔到妖族地盘上去让她自生自灭。总而言之,得想法子嫁祸给隔壁妖族,这人我们不能留。”
邯羽以为方才自己的那段话会引来对方的勃然大怒,孰料玄烨却依旧八风不动,只是平静地反问道:“你以为有用?”
他的目光一刻都未离开床榻上的人。
邯羽两边一望,两手一摊,说了句大实话,“总好过留下铁证!”
“她是被打晕丢过来的。”玄烨的声音又更冷了几分,透着阴森的寒意,“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邯羽默了一瞬,“代表无论我们做什么,神族都会以此为借口寻我们麻烦。”
“所以人在不在我们这儿,结果都一样。”
“魔尊……”
“出去吧!”
邯羽虽是个屠夫,可还算是个有眼见的屠夫。虽然不知道魔尊与这神女有什么关系,但就魔尊此时的反应来看,定然关系匪浅,且还不想与人谈及此事。他默默叹了一声,遂非常惜命地转身准备出去给他们留个清静地了。
“邯羽!”玄烨叫住了他。
右将军滞了脚步,“魔尊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本尊在恒水边就下了谕令,但凡有人将此事传出,杀无赦。”
邯羽一怔,意识到这件事恐不能善终。
果不其然,玄烨用他那没有感情的声音继而道:“找出来,杀鸡儆猴。”
“魔尊,可都是自己人……”
“贪生怕死之辈,要来何用!”
邯羽识相地闭上了嘴,再一次领教到了这位尊魔的六亲不认。只叹碎嘴的这位不是一般的小兵,而是跟在他后面卖命百多年的蒯丹,他自然不会真的拿他来祭屠刀。右将军着实为难,即舍不得自己的左膀右臂,又不忍心找个无辜的小兵来当替罪羊。他退了出去,望着头顶的一片黑云,再一次生出了挂印回家当屠夫的念头。
第二日,号称遭督将偷袭的厷奕仙君从“昏睡”中转醒。他当即写了一封战报派人递送从山。此事也不知是从哪个门道走漏的风声,很快就闹得人尽皆知。众神议论纷纷,直至有人将此事搬到了凌霄宝殿的大朝会上。
有人言,“洛茵仙君为仙冲动,既然闯下了大祸,便该为此负责。是生是灭,便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又有人言,“魔族扣我神族高将,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出兵讨伐!”
还有人道:“不如趁此机会将魔族一举歼灭,此等恶劣族群,怎能容其存!”
此话一出,庄重的凌霄宝殿内,一片讨伐之声昭昭。
明煜神君站在宝座旁默不作声,目光却瞥向了身旁端坐着的天帝。只见天帝捋着自己的胡须,看起来正在慎重考虑此事。
太子殿下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似乎从前也发生过。
自从山营地被招来的衡曜神君依旧站在底下,神色平静,好像并没有被周围众神高昂的战斗激情影响到。
天帝见状,本就刻板的脸上现了几分刻薄,他将话头抛了过去,“衡曜神君,你意下如何?”
八荒统帅神色清明道:“洛茵掌着东荒,乃我神族一员要将。若说她能妄为至此,恕我不能轻信。”
从旁站出了一位年长的仙人,“怎么,衡曜神君的意思是有人冤枉她了?”
“洛茵现下下落不明,无凭无据,若有人心怀不轨想要挑起战事,也不是不可能。”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把目光落定在了凌霄宝座上。
“你!”那位仙人颤抖着一只坑坑洼洼老树皮似的手指向衡曜神君,“你好大的胆子!”
八荒统帅镇定自若地将目光挪向了他,“你才好大的胆子!敢问你位居何职,竟敢这般同本帅说话!”
“衡曜。”凌霄宝座上传来了凉薄之声,“那本君可有资格与你说话?”
“那要看说的是什么事了。”衡曜回头浅浅作了一揖,面露微笑,却绵里藏刀,“军务方面,若天君意欲插手,还请先得三尊许可。”
明煜神君觉得自己老爹此时的神色当得上“吹胡子瞪眼”这五个大字,遂由衷佩服衡曜神君的魄力。
“此事之上,我会先派人去南荒核实。在事情水落石出前,还请诸位天神稍安勿躁。打仗不是儿戏,出兵之事,容后再议吧!”他顿了顿,遂看向一旁的明煜神君,“太子殿下也不小了,是时候下天庭好好历练一番。不如就随我去从山一同协查此事,这样天帝也能放心。”
天帝知道衡曜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虽然被当众驳了面子让他恼羞成怒,但他还是决定顺了衡曜的意思。毕竟这些年来,他想往从山安插人已经快要穷尽所能了。
他遂转向宝座旁,“皇儿,你可愿去从山助衡曜神君一臂之力?”
同天帝一样,明煜神君想离开九重天也已经快想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很高兴,那样会引起天帝的猜疑。于是他犹豫了片刻,面露为难之色。
“父皇,其实儿臣觉得现在这样每日听朝也……”
天帝赶忙打断他,唯恐他说出一个“不”字来,坏了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遇。
“为君之人怎可满足于现状,亦不是坐在凌霄宝殿里听听朝堂之事便罢了。”他语重心长道,“洛茵仙君一事非同小可。你回去准备准备,不日便随衡曜神君一同前去从山吧!”
明煜神君心中欢呼雀跃,面上却依旧显了几分不情不愿。
他俯首一揖,免为其难道:“是,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