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昏迷了一个星期,在农历腊月初八去世,那正是喝腊八粥的时候。
我没听爷爷奶奶说过曾祖母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只是说曾祖母年轻的时候很勤劳,现在我们家族住的宅基地,都是年轻时裹着三寸小脚的曾祖母用锄头一点一点刨出来的。说年轻的确有点失实,那时候的曾祖母也得有六十多岁了。
后来曾祖母确实老了,她随爷爷奶奶搬到了离村子两三里外的猪场。爷爷奶奶忙着养猪,没人和她说话,她就一个人搬着个马扎,静静的坐在猪场门口的杨树下,看着前面宽阔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静静地发着呆。我每次去看她,都能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她也看到了我,高兴的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问我,我回答。小时候,她总问我她能活多久,我懂事而且大声地说:“您活一百岁呢。”“曾祖母活不了那么大。”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也笑了。这个时候,她就不再问我这个简单的问题,反而唉声叹气,说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但我还是说她能长命百岁。她依然会笑,脸像是风干了的苹果,伸展不开。
再后来,曾祖母渐渐聋了,脑子也糊涂了,说话必须得提高声音,这让人很不习惯,有时候一句话得说上两三遍,她才能听得清楚。儿孙们都忙,没空去看她。她还是坐在杨树下,呆呆地看着来往匆忙的车辆。我再去看她,她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默默的拉着我的手,我坐在她身边,也是一句话不说,陪她看路上的车。她张口慢慢地说:“你得有半个多月没来看我了。”我很惊讶她记得这么清楚,但还是推脱说学校放假时间太短,没时间。
等我再见到曾祖母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用手指着我。奶奶说:“她想拉你的手。”我把手伸过去,她一把拉住,嘴里还是不停的说着,而我一句也听不懂。忽然间,她憋住全身力气说:“我快死了!”这一句话说的特别短促、清楚,所有人听得也特别清楚,我连忙说:“这几天天太冷,过了这个冬天,到春天,天暖和起来,你就好了。”她摇着头,不停的念叨着:“我快死了,我快死了,我快死了……”泪水拥挤在我的眼眶里,但还是没流下来。
没过几天曾祖母就昏迷了,我放假回到家,母亲对我说:“快去看看你老奶奶去吧,她在你大伯家。”我看到枯黄松垮的皮肤裹在她苍老瘦削的脸上。没想到家里人早早的给曾祖母穿上了寿衣,身上盖着写满寿字的黄被,停放在大伯家的堂屋。他们毫不忌惮的在昏迷的曾祖母面前商量着后事,母亲说:“别再奶奶跟前说这些,她能听到!”事实确实是这样,双眼紧闭的曾祖母忽然右手攥拳,狠狠的捶打着自己,左手用力地拽着被角,好像希望快点死去。然而讨论依旧热烈。
两天后,曾祖母走了。家里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守在她身旁,只知道她去世的时间大约是腊月初八下午两点。
家乡的风俗认为留着去世的人的照片是不吉利的,所以在埋葬曾祖母的时候照片全部都化成灰烬了。而我记忆中的曾祖母影像也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一个佝偻的老人,拄着一根掉了漆的黑色的龙头拐杖,静静地坐在杨树下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车辆。但我还是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