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过来,抱怨我这么久不打电话回家,暗暗为自己羞愧了一番,忙着把话题扯开了。谈到弟弟的学习,母亲抱怨他总是在楼上玩手机,不看书。这次月考考得比同村的某某某还差。在母亲的眼里,同村孩子成绩一直不好,也不爱学习,一直以来成绩都在弟弟之下。但是这次突然跃居全班第七,母亲觉得弟弟成绩退步了,电话里要求我去教训他几句。
电话里听着母亲的抱怨,我很快在脑子里反映出她说话的场景,
“你看看你,那个某某某这次考得都比你好,你怎么回事?”母亲语气里略带嘲讽,一连串指责从她的嘴里连蹦带跳滚出来,“你以前都比他好,这次反倒被他超过了,现在连他都考不过,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了,到时候高中都考不上,看你怎么办。”
母亲不爱读书,小学读到三年级就没有再继续了。每一次考试考差之后,这样的话都会从她的嘴里跑进我的耳朵里,现在同样的话跑进了弟弟耳朵里。农村家长的教育总是爱里带着嘲讽,有时候我们难以分辨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嘲笑多一点。
和母亲交谈完毕之后,我给弟弟发了消息,没有刻意打听成绩,只是询问了中考具体日期,叮嘱他做好复习。他倒是直率,自己一股脑儿把话都说了,
“我这次物理和政治没有考好,数学也没有发挥好。”
“妈一直说我,我不吃秋葵她也要说我。”
“对了,我语文考了第一,不过妈觉得没用,反而说我怎么没有总分考全班第一。”
他一个劲儿的说着,竹筒倒豆子般,又像是在倒苦水。语音一条条弹过来,挨过骂之后的心酸和委屈也弹了过来。弟弟十五岁了,很久以前,我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是我弟弟》,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孤独。
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十岁那年,他才刚刚出生。还记得他出生的那一天,我从继父手里接过他,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一只手环着他的背,他在继父那件暗红条纹衬衫里慢慢蠕动,我觉得他丑陋又恐怖,心里害怕极了。那时候,我还不爱他。
因为年长十岁,母亲去麻将馆去菜地去田里,我就在家里守着他。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用脚踩着摇窠,他只露出一个脑袋,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我。我有时候骂他,有时候哄他,有时候一边哭一边哄他。
我们这个重组家庭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分崩离析了。一家人从此有了两个户口本,继父和他共有一个,我和母亲一个。
母亲虽然没什么本事,做了十几年饭,厨艺也才刚刚凑合,一张嘴骂起人来更是让人恨不得立刻撞墙。但是她疼孩子,“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妈妈了。弟弟极其依赖母亲,离婚后也跟我们住在一起。新房子还没有造起来时,冬天我们三个人就挤在一张床上。
我十几岁的时候正在叛逆期,和弟弟动起手来从不客气,对准他的屁股就是一顿狠锤猛打。他哭着和母亲告状,我打得更厉害,还嘲讽他爱打小报告。但是血缘总是奇妙的,大一上学期,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异常想念他,是那种恨不得立刻见面才能消除的想念。
那个寒假的某个晴朗下午,我揣着三十块钱,决定请他去镇上吃一顿汉堡。从村子里到镇上很远,步行大约一小时。我们穿着棉鞋,在大马路上走走跳跳,时不时跑几下。每当车子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灰尘高高扬起的时候,我们就大声咒骂司机不讲道德,骂完之后相视一笑。
冬日的阳光温和而不耀眼,他跟在我身后,像一颗星星沉默寡言。
去年暑假回家,发现他已经长成了一米七的大男孩,身体结实有力,青色茸毛慢慢从唇边冒出,声音也变得厚重了。他笑着叫我姐姐,单手接过我手里的箱子提上了二楼。我手掌捏成拳头捶捶了他的肌肉,笑着说他变胖了。母亲在一旁凑热闹说,“你现在总打不过你弟弟吧。你现在还敢打吗?”我笑着摇摇头。
有一天我们去亲戚家吃饭,进门的时候,他绕到我的身后,跟在我后面走了进去。那一刻,我鼻头发酸,把他拽到我的身侧。
大学毕业以来,我极力挣脱家庭的捆绑,向往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我是这个大家族的反叛者,是秩序的破坏者。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母亲关系都很紧张,他忙着两头安慰,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身上的重担有一部分是我压上去的。他在偏安一隅的山村时刻承受因我的反叛而带来的余波,“你要听话,不要向你姐姐一样。”
现在回过头来我才意识到,在我忙着和母亲斗争,和整个家族抗争的时候,他悄悄地长大了,懂事聪颖,认真孝顺。他像春天的竹笋,一节一节往外冒着,笔挺纯直,迎着山风和烈日,一边长大一边孤独。
今天他告诉我语文考了第一名,感谢我让他平常多看书,听到消息我比他还高兴。
“对你们来说,我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但希望我爱看书这件事能给你们带来一些好的影响。”
“我可能不需要一个好的榜样,这样的榜样历史上社会上到处都是。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理解我的人,你就是那个最了解我的人,”
今年他十五岁了,他的身边只有母亲,还有一个新的重组家庭。而我,这个他口里“最理解他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十五岁是人生的第一个关口,只愿他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