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颜慈第一次在戏园子见到陈宝龄和冯珥初。爹爹带颜慈出来看戏,台上的旦角扬着水袖,千愁万恨地唱《游园惊梦》。颜慈一时看痴。这一出看完,便是热闹的武戏,颜慈觉得无味,悄悄拉了丫鬟到廊子里透风。
一不留神,撞上了位年轻公子。颜慈慌忙退后,身旁的丫鬟愤然叱责。对方竟也不恼,侧着头笑嘻嘻地看着颜慈。丫鬟火了,正要喊人,公子身旁的丫头慌忙拉下公子的帽子,蓦然散落一肩青丝:“我们也是位小姐,陈家大小姐宝龄。”
恰好刚刚唱杜丽娘的女孩从后台走出,一张未卸妆的脸风情万种。她软糯的嗓子如莲子汤一般清甜:“宝龄,我今天唱的好吗?”
这一年,三个姑娘都不过十来岁年纪。她们就这样相识。
从娘那里学了刺绣回来,颜慈默默坐在房里,不让丫鬟打扰。针线刚拿起,复又放下。一本《白香词谱》翻了几页,又颓然合拢。沉水香徐徐缭绕,这般百无聊赖。颜慈望见西洋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鬓若鸦翅,微嘟的嘴唇仿佛将绽的花朵。正如唱词中所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丫鬟知道小姐的脾气,只是远远侯着,不会靠近。自小失语的小姐喜欢安静。
这些日子,宝龄常常来找颜慈。都是侯门绣户的小姐,互有来往亦是佳话。而宝龄更有一层不同,她是爹爹最宠的二夫人所生。她从小跟在爹身边,几乎当成男孩子养。于是性格比寻常小姐要开朗得多。
宝龄把颜慈当成了妹妹。
这是个多么让人怜惜的姑娘,容颜姣好,却天生哑言,墨黑的眼瞳如潭水般清静。宝龄与颜慈在纸上说话。
“慈慈,以后我会好好儿照顾你,将你当做妹妹。”
颜慈微笑,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有时候,颜慈抚琴,宝龄品箫。闺阁之上的小女儿自有一段风雅事儿。
若是得巧珥初也有空,那么三个姑娘就会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珥初伶牙俐齿,宝龄妙语连珠,颜慈则在一边静静微笑。珥初心血来潮,唱一支新曲:“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惆怅旧欢如梦,遥遥幽恨难禁……”
阁楼外海棠开得正好。珥初突然怅怅不乐,拉着宝龄的衣袖缓然道:“我不过是个戏子,有一日你们终究会离开我,形同陌路。”
“傻瓜,我们三个永远是姐妹。”宝龄看一眼颜慈,颜慈重重点头。
珥初勾起唇角,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2
颜慈时常想,是不是自己的前生已经过完,从那年中秋夜起,她的下一世又拉开序幕?
中秋夜,全城百姓出户赏月赛曲。宝龄、颜慈并珥初三人一行,坐在马车里陶然自得。下车后,宝龄被四围风光吸引,一时神思飞扬。回过神时,却见珥初慌慌张张地哭着说:“颜慈不见了!”
因为颜、陈两家都是大户,彼此有往来,所以颜家不能与陈家大动干戈,只好将珥初狠狠处置。戏班班主狠心将珥初逐出师门,任其流浪。宝龄亦没有从前那般自由。冬天一来,爹爹就把她嫁了。那是爹爹的朋友,从南面城里来。他身长玉立,笑声爽朗,宝龄偷偷躲在屏风后看他,觉得无甚不妥,于是安心嫁了。男人叫沈寒来。寒来让宝龄坐着嫁船风风光光去木棉花开的南方。 就这样,三个姐妹各自零落在天涯。
颜慈从昏迷中醒来时,最先感觉的是手腕火辣辣地疼与喉头干渴得灼烫。她被麻绳反缚着双手,衣衫已然撕裂得不成模样。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看见了面前碧色百褶裙下若隐若现的绣鞋。
“将她带下去,好好儿收拾。”一个妇人柔软的声音。颜慈被丫鬟半架着到另一间屋。丫鬟一言不发,为她松绑,除去衣衫,送她入浴桶。香气缭绕的烫水好不熨帖。丫继又取了茶水送到她口边。她一气喝干。
她换了月白襦裙,被引到那妇人跟前。
“模样还算周正。会弹琴唱曲吗?”妇人细细检查她的双手。
她不说话。妇人冷笑:“这里是眠春阁,你从此是我的姑娘了。”她猝然一惊,茫然四顾。精细的小阁子,紫檀木架上有汝窑瓶,漆盘里有相思豆,妇人穿红着绿,虽老犹俏。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是说不出话来。
四五岁年纪,她天真烂漫,笑语嫣然,是爹爹极宠的大小姐。只是有时候总觉得娘看她的眼神那么怪,那么冷。而转瞬间娘的眼里又是春风暖然。
有一天夜里,她从噩梦里醒来。那么小的孩子,却有那么复杂诡异的梦。她哭着去找娘,却听到娘的卧房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屏息凝神,听见了娘与贴身婢女的对话——
“夫人,大小姐是您的,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个中奥秘。”
“蛮儿,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总觉得那丫头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和她娘一个模样。”
“夫人,您多虑了。”
“蛮儿,要是当初我不那么狠心…….”
“夫人,若您不狠心,那贱人还霸着老爷不放,您也不会有大小姐。”
颜慈只觉迷惘,似懂非懂时,不小心撞倒了房门外的花瓶。骨碌碌——阿蛮慌慌张张冲出来,眼神都灰了:“大小姐!”颜慈痴痴不动。
那晚,颜慈发了高烧。大夫开了许多药,病好时,颜慈却莫名的哑了。她用力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爹爹大怒杀了大夫,却似有难言之隐,这件事儿算是平息下去。府上只说,小姐烧坏了嗓子,从此说不了话了。
而颜慈心如明镜。她不是夫人亲生。她的亲娘曾是爹深爱的侍妾。夫人在她甫落地时强抱走了她,又将她的亲娘毒死。她是一场债。
在回忆里不可自拔时,蓦然被妇人的呵斥惊醒:“你不说话吗?到了眠春阁,还要装小姐吗?”
接下来,又是新的一段苦难。暗房,饥饿,鞭笞,杖责……颜慈默默不语,夜阑时,抚着一身伤痕,想起从前与宝龄、珥初相处的种种,嘴角扯出微笑。
宝龄说:“慈慈,以后我会好好儿照顾你,将你当做妹妹。”
宝龄现在还好吗?珥初又学了什么新曲子呢?
她开始尝试各种死法,而一次次又被教回来。毕竟是妈妈重金买回的清水姑娘,死了多可惜。这日,她高烧不退,妈妈心软,请了大夫。病榻上的她突然挣扎着起来,撑到桌边奄奄一息写了一行字:“我已哑言。我会弹琴。”
就这样,妈妈放她一条生路,姑且好衣好食养起她,让她为客人弹琴。从此,眠春阁多了一个叫紫陌的姑娘。
“紫陌,且把你从前的事儿全部忘记,一切又是新的。”妈妈教导道,“若是你听话,不定会有善果。”
十月的南方,雨水丰沛,相思树上红豆累累。
3
他一袭素襦青衫,玉簪束发。这些天,他日日过来,却只是隔着廊桥遥遥地看她抚琴。一把折扇轻摇,茶盏里白雾袅袅。
妈妈柔软的声音飘过来:“沈相公!又来看我们紫陌姑娘吗?何不楼上去,叫姑娘陪一陪?姑娘不仅琴弹得好,诗书画皆是一品呢。”
他不言声,依旧默默地望着她。一曲终了,他怔了一会,似有所思,而后掀了袍襟转身离开。入了秋,水榭下莲花已败,只余枯荷寂寂。
妈妈笑眯眯送他出门,而后捏着绢子上楼对她说:“咱们陌儿真是好福气!妈妈果然没有看走眼!一个不开口的哑姑娘,胜过多少唧唧喳喳的麻雀丫头!”妈妈这番奉承倒也是真心,不足一月,紫陌已成为城里男人趋之若鹜的女子。他们一掷千金,只为听紫陌的一曲琴音。
紫陌性情淡泊,这亦非故作姿态,不过是本性如此,这叫眠春阁的其他姑娘并不反感。有时候她们还会关照一下她,一个没入风尘的哑巴小姐,多可怜啊。
背地里,妈妈一次次叮咛紫陌:“沈公子可是我们城里难侍候的主儿,你若博得他欢心,日后可是说不尽的好处啊。”
紫陌却面如静水,纹丝不动,依旧抚她的琴。妈妈拿绢子按按嘴唇,叹气离开:“都说哑巴心思多,天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关了门,添几片百合香,她默默歪倒在床上,过了很久,才觉出枕上洇湿一片,是哭了。这是几月了?这算是在眠春阁住下了吗?江南那边的家还好吗?爹会找她吗?娘会在心里难受吗?还有宝龄,还有珥初,她们会不会很想念她……
想了那么久,听得丫鬟叩门:“紫陌姑娘,妈妈叫我给你盛银耳汤来。”她缓缓起身,拿帕子拭干脸上的泪痕。她想起从前一个人在阁楼上,若觉得寂寞,会长时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不说话,镜子里的姑娘亦不言声,就这样默默对坐,心里也有薄薄的暖意。
沈寒来。纤指轻轻抚过扇面,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抬眼偷望,他就坐在对面,正定定地瞧着她,朗星目神似雪,眉如远山翠玉,眼中亦含着淡淡笑意。
她复又垂眸,颊上却忽然浮起一抹浅浅的绯红。
“你从哪里来?是江南吗?”
她轻轻点头。
“那你想要回去吗?”
她迟疑,继而点头,执笔写下那句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他写道:“春人心生思,思心常为君。”
她继续:“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
他忽地搁笔,握着她的手腕说:“紫陌,你等我带你出去,做我的妻,可好?”
她惶然惊住,落下两行清泪。他温柔地替她拭去,又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秀眉,贴近她耳畔,沉声道:“紫陌,我一定会娶你。”
临走时,他留下了那把折扇。之后的许多个日子里,她将这折扇来回抚了千万遍。
4
“夫人,相公回来了。”丫鬟撩起帘子,宝龄懒懒直身,抿一口茶,刺绣折枝梅花的裙摆簌簌一动。待到寒来踏进房。宝龄忽然放下茶盏,冷冷开口:“听说相公看上了眠春阁的一个姑娘?”
寒来面上微笑,心下却一凛:“夫人果然耳目灵通。”
宝龄眼中盈了泪,藏在裙裾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青白的痕:“你我二人不过新婚数月,你竟……”
寒来叹了口气,心觉疲惫,亦有愧疚。到底是爱着宝龄,便上前轻轻拥了她在怀,柔声哄劝,由着她发脾气。只是心里的另一处却依旧悬着。他自觉从来不曾对一个女子这样上心,这个叫紫陌的姑娘,到底是哪一点令他念念不忘?是她脱俗的容颜,她悠扬的琴音,她清冷的眼神,还是她沉默的隐忍?
亦或是,她垂眸时的那一抹娇羞……
俯首再看怀里的宝龄,她分明是恼了,细细的银牙用力咬着唇,还是个娇憨女儿啊。内心涌起爱怜,便顺势俯身,大力抱起她,向内室而去。宝龄咯咯笑了,脸上泪痕未干,一双如玉的藕臂却已攀上沈寒来的脖子:“你坏死了……”
红烛帐暖。鸳鸯枕上,他们徐徐停歇。宝龄安静地伏在他怀里,闷闷地道:“相公,我有些想家。”
“傻瓜,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寒来轻抚着她墨黑的长发,眼中无限宠溺。
“我想回江南嘛。这会儿江南该落小雪了吧,梅花都开着,一定香极了。厨子们该做了慈姑炖小母鸡,酱肘子……”
沈寒来不禁失笑:“原来你是馋了。我们府上的江南厨子不好吗?回头我给你换一批更好的。”
宝龄羞了,痴缠着将头埋得更深,长发披散,口气带着几分幽怨:“你说,我哪里不如那女子呢?”
寒来一怔,却没有回答,只将宝龄搂得更紧。宝龄亦不多问。美蓉帐悄悄落了下来,红烛燃尽,春宵无限。
南方的春总是来得早。
宝龄一面在园子里散步,一面抬首四顾,细细挑选那开得最好的桃花枝。若是寻到姿态奇巧的,便地亲自折了,叫丫鬟拿回去浸在清水里养着。
寒来说,安稳日子过不长了,北面战事日渐吃紧,怕是很快就要改朝换代了。寒来祖上曾在朝中做官,到了寒来这辈,他倒做起生意来,只道是官海沉浮,勾心斗角,无甚乐趣。
“管他如何改朝换代呢,只要相公不离开我。相公在哪儿,宝龄的家就在哪儿。”宝龄笑着撒娇。
沈寒来心中微动,一把揽住她,朗声笑道:“只听你爹说你性情活泼,像个男孩,如何还有这般娇羞情态?”
宝龄听了,便嗔笑着拿粉拳捶他,寒来从容地闪身避过,顺势捉住她的皓腕,扯了软玉温香入怀。
似有清风徐来,卷起花瓣簌簌而下,落了二人满身。
5
紫陌在窗边刺绣。是一对蝴蝶,穿花度柳。针一停,那个身影又徐徐现出。素襦青衫,玉簪挽发。眉眼间是温情暖意,叫她念念不忘。
妈妈在门外叫:“紫陌,你给客人多弹一支曲子要死么?天下就沈相公一个男人么?沈相公随口说两句好话,你竟信么?你不过是个婊子!人家沈相公已娶了侯门绣户女,你算什么?你是个哑巴,不会还是个缺心眼吧?”
紫陌一动不动,妈妈推门进来,狠狠斥骂:“你真以为自己是小姐么?贱坯子一个,不过眠春阁待你好给你一口饭吃,你配摆谱么?哪个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妈妈我怜你是个哑巴千好万好地对你,你倒在这里腰粗起来了?”
紫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依旧埋头刺绣。
妈妈终于火了,冲外面吩咐:“从明儿起,紫陌姑娘要从清倌人变红倌人了,哪位相公要来,尽管出银子便是!”
紫陌猝然惊住,针刺了手,而妈妈已满面怒容地离开。她身子一软,轻轻滑倒。寒来,寒来,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么,你不是说要娶我么?
这些话,原来真是不可信的。
紫陌忘了第一个要他的男人的面容。只晓得他给了妈妈许多银子。红烛烧了一夜,她亦被折磨一夜。晨时,她沉沉昏过去,隐约中听到那男人抱怨:“一个哑巴!连气儿也不出。水灵是水灵,但经不起折腾,还不如北地胭脂!”
有丫鬟掐她人中灌她凉水。她醒过来,觉得浑身火辣辣疼。但她神情安静,眉目如濯洗般清澈,没有任何异样。这让妈妈满意:“到底还是个聪明姑娘。好好伺候人,妈妈不会亏待你。”
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她轻轻笑了,狠狠掐一掐自己,感到羞耻,却不感觉疼。
她依旧是眠春阁的头牌姑娘。
只是心一点点灰了。眼见桃花将要凋尽,寒来依旧没有带她走。连影子都不曾有。那一对蝴蝶绣了一半,觉得索然。顺手抛开,即被丫头拣去玩了。
天光漫长。她剩下的就是一把一把寂寞的回忆和一堑一堑挨不完的时辰。
6
“夫人……”丫鬟面露难色,不让宝龄到前院的偏房去。宝龄火了,定要开门。丫鬟拦不住,门霍然推开——一屋子的红红绿绿,像是要办喜事的。她正想笑,原来相公还留着这些。而心却轰然一沉,这不是她当初出嫁的东西。这是在为新嫁娘准备。
宝龄大步流星,娇纵而成的男子气概又回来了。刺绣褙子飘飘曳曳。
哐!——
一只砚台照准书桌砸过去。丫鬟惊得面无人色,但见沈寒来洁净衣衫斑斑染染。
寒来索性坦白:“我已答应她娶她出来。她过得很艰难。”
宝龄盛气凌人:“谁过得都不容易。天下苦人儿有万千,相公都要一一娶回么?”
寒来不愿解释,亦觉气恼,一拍桌子,转身离开。
他并不在生宝龄的气。他知道。他喜欢宝龄,这个来自江南性情爽朗的姑娘。那么他在生什么气?眠春阁的姑娘紫陌从此是红倌人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恋上她的?就那样远远看着她,看她眉目淡定,额头光洁。
他突然觉得羞耻。他竟然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但羞耻很快消退。他是男人,这很正常。至于宝龄,过会儿再安慰她吧。
这当儿,最好先去趟眠春阁。
他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紫陌,紫陌她还好么?
从眠春阁回来,他只是郁郁。紫陌正在陪客,脱不开身。他在荷池边等了片刻,看见新莲叶生得很好,又转身走了。紫陌会不会已将他忘记?
而刚刚回府,却见管家丢了魂一般跑来,手里捏了封信。
“夫人,夫人不见了!”管家惶恐万分。
信是宝龄写的:“君既意决,妾何安生。且回江南,暂歇勿念。
他心一阵揪紧。管家说,夫人带走了贴身丫鬟和一些细软。想是扮了男装坐船经海路回江南了。
寒来命管家速去码头查看。而码头刚刚发船。管家带回一个更绝望的消息:“相公,城外屯满了兵士,想是要攻城罢!”
寒来一阖眼,宝龄啊宝龄,你赌气也不是这样的赌法。世道动乱,你怎么可以这样使性子。一时间又恨又爱,他突然吐出一口血。管家吓呆。他只是微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你且命人抓紧去江南,能遇见夫人的船更好。”
他几乎有些踉跄,径直去了卧房。芙蓉帐掩,鸳鸯被暖。瓶内还养着碧桃花,案上是未完的山水写意。他鼻头一酸,自己终究是伤了宝龄的心。而那一边,紫陌的心,也教他伤了罢。他兜头倒下,沉入睡眠。
7
“这海比天都好看。”丫鬟小声惊叹,“夫人,海像绸缎一样。”
“说过多次,你这厮不长记性。要叫相公。”宝龄低声吩咐,轻轻一笑。丫鬟亦笑了。出来数日,宝龄一直阴着脸,这会子总算有了笑意。
“夫人,相公这会子一定急坏了……”
宝龄横了丫鬟一眼,丫鬟忙改口:“相公……”
“他不是又要娶旁人了么。”宝龄神色黯然。
“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丫鬟小声劝说,“您这样做会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宝龄眼神恍惚,似乎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只觉物是人非,心头酸楚,“真不知道颜慈和珥初怎么样了……”
丫鬟悄悄退远,任她一人思绪漫漶。海风咸腥,扑在人脸上微微的疼。
“回去吧。”宝龄转身。风将她的深衣掀得很高。
一路上都是乱军攻城的消息。这世道混乱,山河破碎。船上有人传说,海宁码头怕是已全被乱军攻占。又听说,南面城市已被攻破。宝龄隐忧:“你说,相公还好么?”
丫鬟愁眉深锁:“相公一定还好。只是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
宝龄后悔,嘴却不说。只是默默回舱,静静喝茶。
船上有歌声。天色渐昏。丫鬟牵牵她的袖子:“夫人,不要发呆了。回去之后给相公传书罢。”
隔壁笙歌绕耳,觥筹交错,听得人絮烦。翻了几页闲书,还是搁下,索性歪在床上歇息。
而恰是这一刻,她听见了一支曲子——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惆怅旧欢如梦,遥遥幽恨难禁。
软糯妩媚的声音啊。
丫鬟见宝龄神色大变,只是奇怪。宝龄一言不发,掀帘往隔壁去。
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腰肢媚软如烟,云髻高耸,露出一痕白生生的颈子。或倚在客人怀里,或攀着客人的肩。而那唱曲的姑娘,索性躺在了一个酒客的膝头。客人举着酒盏,酒液溅满她的云肩襦裙。一曲唱罢,她咯咯笑着,交领衫子几乎要脱落肩头,葱绿兜肚早已露出,惹得客人调笑戏谑。
宝龄怎么也不会忘记,十来岁年纪,她在台上唱《牡丹亭》,一步一个玲珑,千愁万恨,绿水幽幽。她是珥初。
她怔怔望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不敢相认。而姑娘恰在这一刻亦看到了她。目光交汇的刹那,她看见姑娘眼神一灰,而转瞬即笑嘻嘻迎过来,撩过她的束发长巾:“相公别来无恙?”
“你跟我来。”宝龄用力攥了她的手腕,一把拖回房内。
8
寒来在木兰树下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她衣衫褴褛,长发披离,肚腹微微隆着。洁白木兰花落了她满身。寒来吩咐下人将姑娘收拾干净,另请大夫来。
下人在姑娘身上发现了一柄折扇。上面是寒来的落款。
寒来惊住,到床边细看姑娘的眉眼,这不是紫陌,又是谁呢。
乱军破城后,眠春阁里的姑娘四下流散。有的充作随军侍婢,有的进入将军府为奴。寒来曾多方打探紫陌的下落,一直无果。这一刻,她竟在他面前躺着。
紫陌整整昏睡四天四夜。
“紫陌,紫陌!”寒来惊喜。紫陌轻轻笑了,寒来端茶倒水,极尽温柔。紫陌突然间泪水簌簌,寒来知她意,给她纸笔。
她推开纸笔,竟滔滔不绝地开口。寒来大惊。
“寒来,寒来。”她喃喃低语,“我不曾哑言。只是小时侯,无意间听说了自己的身世。夫人知道后在我汤药里下了哑药。而夫人的丫鬟蛮儿却一时心软将一切告诉我,命我保守秘密,命我从此失语。这些年来,我从不曾开口。上天让我再度遇见了你……”
她泪雨潸潸,似乎要将多年来沉埋于心底的话一并倒出。而身子却像抽空了一般,伏在寒来怀里,轻如秋叶。
城破之后,她被乱军掳走。受尽折磨后又被将军看中。将军收她为侍妾。她怀了孩子。而将军犯了事,被流放他乡。将军怜她,悄悄送她出去。她昏死街头,恰又被寒来救下。
“寒来,送我回江南,好么?我有两个好姐妹,她们在江南。我想她们。”她轻轻一笑,抚着肚腹,“将军待我厚恩。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说话间,家仆来报:“夫人来信了!”
寒来大喜,接过信笺:江南城破,哀鸿遍野。幸遇旧时姐妹,感怀不已。妾身行动卤莽,还望夫君原谅。
寒来扶着紫陌:“我带你回江南。我的夫人便在江南。”
9
江南,木叶缤纷的季节。这城已不是从前的城,怕是真要改朝换代了。江水滔滔,白鸟乱飞。巷子里有跛足歌者哀声唱: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一间小小的庵堂,珥初静静跪在蒲团上,宝龄在她身后。
住持问:“冯姑娘,心意已决么。”珥初点头。宝龄叹息,不复言声。珥初突然抬头望着宝龄:“我还有一事未说,日日不得安生。”
“那年中秋,是我将颜慈带给牙婆。我只是妒她与你这般要好。宝龄,你会不会怪我。”珥初说得非常艰难。
宝龄蹙眉,无限痛苦:“珥初,你……”过了很久,她回过神,轻轻说:“我不怪你。慈慈……慈慈也不会怪你吧。”
珥初闭上眼,泪水落下。住持开始念佛。青丝委地,无可收拾。
宝龄一身男装,走在曾经柳烟宛转的街巷里。戏园依旧在。书肆依旧在。茶坊依旧在。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颜家老爷在城破那日命合家老少自尽,以表对前朝的忠诚。宝龄心想,还是因为颜慈不见了,她的爹爹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命该如此,终究拗不过。
那日在船上遇见珥初,珥初起先不愿跟她走,说自己沦落风尘,抽身已难,已不陪做她的姐妹。她掩住珥初的口,二人抱头痛哭。
珥初终于选择皈依佛门。
宝龄刚进家门,蓦然愣住。厅堂内,竟是寒来。她缓缓挪了几步,终于按捺不住,扑到寒来怀里,泣不成声。寒来温柔抚摸她的后背,执她手道:“跟我回去,好么?”
宝龄父亲正要对女儿发作,寒来止住他:“爹爹,莫要怪宝龄。只是因为孩儿辜负了她。”
宝龄这时又发现身旁有个乳娘,乳娘怀里抱着孩子。
“这是颜慈的女儿。”寒来喟然叹息,“都怪我没有早日与你说清。我也是后来才知,紫陌就是颜慈,就是你一直苦苦寻找的姐妹。”
宝龄一阵眩晕,又听得寒来轻道:“她要回江南。我带她过来。但途中她身染重疾。生下孩子,就去了。”
10
许多年后,前朝已不在。
南方小镇,相思树上红豆累累。烟水氤氲的清晨,深巷里的一户人家开了院门。一双小儿女在庭院的树下摇头晃脑读书。他们依旧是前朝装束。男子束发,广袖长衣。女子挽髻,襦裙褙子。
“忆慈,不要淘气。”宝龄在树下晾衣裳,一面吩咐,“这么大的姑娘了,仔细以后嫁不出去。”
小一些的男孩子叫起来:“娘,姐姐要是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吧!”
宝龄给男孩吃了一个暴栗:“你也淘气!”
寒来从书房走出,挽着宝龄:“你看忆慈的性情与你多像。”
“是啊。不知道慈慈会不会怪我没带好忆慈……”宝龄神情怔忡。
忽而,又想起那支曲子——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惆怅旧欢如梦,遥遥幽恨难禁。
这红尘之上,悲辛无限。不过是些寻常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