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以前未对家庭负责,离家多年,子女大了离得不远,也没来寻他,算是默认放弃了吧。也许是听了这么一句闲话,每每看他缓缓走过,那条街道都变得寂寥。
他向来沉默,感受不到的呼吸,缓慢移动的眼球,默默翕动的嘴唇,可年老力衰到保持沉默也难了,因此逐渐有古怪的咕噜声,艰难的风声,从舌根,气管,身体里,遥远的泄漏出来。
老年的沉默和少年的沉默,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
我想,沉默的老年,或许像是浸在水中,关于听说和喜怒哀乐的传递,肢体动作,都是缓慢费力又遥远失真的。少年再沉默,也总是在陆地上,是干爽的,迅捷的,有原野,风声和蝉鸣。
他如今深潜在水中四肢僵硬,黑暗的脑海里不知是否闪滑过亮光,偶尔回顾奔跑的青春时光。
个子不高,如今却更显矮小。头上已戴了为降温特意准备的皮质礼帽,仍不肯用一顶软塌塌却更为舒适的毛线帽,这是最后的风度。
无论如何,愿意妥协于降温,终究已经由不羁的从前变成了一个谨慎的老人。不过有几个老人不是谨慎的呢?不周全的健康,使曾经多么鲁莽洒脱不拘一格的人老了去,都多多少少添了谨小慎微的性情。
一切都变了。
因为老去,以往一件曾经微乎其微的小事,或者说不上是一件事的事,要作为仪式来完成。像咀嚼,像吞咽,呼吸,排便,这些自然而然的事,都因为格外费力而变得繁复庄严。而以往那些更为重要的事,恩仇态度,生死意义,此刻却再也不理了,能活便多活一天去。
现在他正往胸前衣襟的暗袋里放上一块手帕,困难得就像少年时登上一座高山。
先是摸摸索索的,把夹克衫的拉链扯开一点。明明是扯开,在他的手里却并不像,是扯开了一些,可不听使唤的又扯合一些,反反复复,终于在开合的较量里,开胜出了弱弱的半分,他的手安静的趴伏下来,你能看到它垂头丧气的喘息,喘息之后便睡着了,并不是酣睡,是精疲力尽的恍惚一觉。
不久后又朦胧的睁开眼睛,叹了气的伸手到衣襟的暗兜里,妥妥帖帖的把手帕放好,那薄薄的布一张此刻最为贵重。另一只手停留在不远处,一起使出最后的一点力,像是一对即将废弃的,已经留下牙齿咬痕的旧电池。
那是一双真正奇怪的手,明明如此僵硬,却又是那么软绵绵。而其实绝不奇怪,因为那是一双老人的手,一双男人的手,一双几乎经历了一生的手,如今,它们浮憩在水中,像是鱼的腹鳍。
他的整张脸也像是被泥沙缓慢冲刷过,又淤留住了。眼珠茫然少转,眼袋倒是硕大,在脸上,比鼻子还要突出,像是水鸟的嗉囊。
如今,他算是在水里吗?
水里没那么沉重,水里没那么疼痛。功过在水中掩去,人生的罪与罚,都变成水中泡沫,一声叹息,也闷在水底,平静。
他湿淋淋吗?不。
在水里,并不觉得,如果他贸然去到岸上,才是浑身狼狈。愈发不能上岸了。没人看到他,更不会有人拉他上岸,把他吹干。
有多少人活在水里,有多少人活在陆上,有多少人躲进贝壳,有多少人自愿卷进深而无光的水底。
看到他,我总能想起三毛隔壁那个叫做加里的来自瑞典的老邻。加里在她的笔下死了两次。一次是被家人遗弃,在岛上腿脚流脓,终年闭门,靠一柜子罐头食品度日后被三毛夫妇送进医院截肢,臭烘烘的死在医院里。一次是她身在台湾,从加那利岛荷西的来信中得知,那个上个月还和她跳舞的老邻居加里被发现,死在海边的岩石上。
难道三毛的隔壁竟然住着两个加里?还是在加里死去的这件事上,三毛有一次讲了实话,有一次撒了谎。
老加里可能既是臭烘烘的死在医院,又是寂寥的死在海边。不是在岸边倒下了死去,而是在水中死去,再无知觉,湿淋淋的被水冲上岸来。孤单的老人应该这样死去,在水里。
这才合情合理,当然。
死了的死了,还活着的,还有几天就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