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母亲，女儿和儿子各撑一个桌边。油灰的桌上清清楚楚地摆着一红一青，三碗白米饭显得尤其清高。

噔噔噔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楼下刚换的邻居又在装修——女孩儿愤愤地别了一眼迟钝的电风扇，不耐烦地在那空间有限的塑料立凳上抬了抬屁股——这几天她尤其烦躁。

“夏天真烦！”她冲着门口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冲谁。

母亲胡乱抓束起头发，但总有几缕不争气的又黏在汗涔涔的后颈，固执地贴在那儿，仿佛在和母亲做无声的斗争。

“哎呀，弟弟要向姐姐学习，”只听见她漫不经心地又咂起了嘴，一双筷子在她的手中显得犹犹豫豫。“上中学啦跟上小学就不一样了，要好好努力，听见没有？”她总爱这样，把尾声拖得长长，为了让语句听起来更加语重心长。 女儿和儿子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不约而同地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语。

母亲顿了顿，索性将脱了一半的拖鞋一蹬，又撅起嘴埋头扒起饭来。一瞬间，女儿嗅到一股胶鞋闷出的臭味，这让她感到羞耻。两个孩子对母亲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已经习以为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双筷子在两个碟子之间飞快地穿梭着，像是要结束什么痛苦的任务。

迟钝的风扇自觉填补了一阵子空白。

母亲吃完了，碗里还粘着些许令人难受的饭粒和绿色的条状物。年幼的儿子揭发似的高声到，“要吃干净！你怎么老是掉碗底？”女儿在一旁不做声。原以为母亲会像往常一样尴尬地附和笑着，夸夸儿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然后“树立起榜样”。可今天没有，她太累了，敏感的神经已经无法承载更多的负荷......于是，她爆发了。

“对妈妈说话就不能耐心一点吗？！在学校老师都是怎么教你的！” 她的声音像是被铁棍撑起来了似的，女儿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够发出的声音。年幼的孩子被母亲的气势震住了。他打了个出溜，赶忙抱住饭碗，阴下脸去，但那张沾满酱油的小嘴却不安分地咕扭着。这是他的小动作，女儿和母亲都非常熟悉。

女孩见势，整理了一下语气，“妈，这不怪他。你有些习惯是该改改了。有时候连我都觉得跟你解释挺累的，跟你解释了半天你不仅记不住还听不懂，你说是不是该改改？”有一瞬，她自己也有些惊讶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父亲，但并没有在意。

“我改？！我有什么可改的？天天给你们当牛做马还不够啊？”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天天说我这个那个要改，这个那个不好。妈妈就是文盲！和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讲不到一块儿！让你学知识是干什么的？我看就是白学了！”

“我.....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女孩有些气恼，她意识到自己的意思开始要被曲解了，但她却挡不住母亲的苦水。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已经开始难以分辨了，她像头受伤的野兽，声嘶力竭，却充满力量，“我跟你们说，我是没读几天书，没喝多少墨水。但这种话只有你爸爸能这么跟我说！你们是我的孩子，竟然……竟然也敢看不起我……”

女孩急了，她明白自己刺痛了母亲。在外人的眼里，她一直是一个独立坚强的女孩。“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也是她一直以来用以激励自己的理由。因此，她并不觉得家境和出生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压力。但唯有这一点——唯有这一点仿佛一直是她羞于启齿的——她的母亲在文化上只是个小学生。但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里已经因为愤怒而伸出了几根血丝，她的肌肉颤抖着，她的声音满是委屈、无奈、痛苦和愤怒。或许是母亲的失控感染了她，或许是积郁已久的感情在今天正好是个适合宣泄的日子，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就在此刻，种种的因素也让她失去了原先的有条不紊。

“我哪有看不起你？！”泪腺终于崩溃了，“我只是觉得你的生活不应该只有米油……”她急得指着桌上残余的饭菜，她痛恨自己“这么高的文化”在此刻竟然也帮不上她。她拍了一下桌角，恼羞成怒地几乎是吼出来，“柴米油盐！”

“你就是看不起我！要不然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真不知道你这么高的文化都学到哪里去了。天天晚上还逼着我看书看书，你知道我干完活有多累吗？这些活难道你帮我做吗？”母亲毫不客气地埋怨到。随后，她稍微平定了一下音量，拿出了她最擅长的近乎的冷酷的语气添加到，“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孩子。”

女儿怔住了。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刚刚因为血液上涌而有些模糊的视线一下子凝固住了。她听见胸腔里隆隆作响的心跳，感受到太阳穴规律的搏动。她明白这都是母亲的气话，她为自己刺痛母亲而感到内疚，但对于母亲的伤害却又措手不及。等她缓过神来，重新只配她的是更加难以控制的嘶吼。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希望你以后再拿这句话开玩笑。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呢？......还有，我没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这么一直这么觉得！”她哽咽了一下继续到，“我让你看书……是因为你之前说你喜欢看书，我觉得你能有一个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件好事，毕竟人的一生不是只有物质上的需求，等你老了以后......”女儿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偏题，加上母亲故作冷漠的表情让她明白再如此下去只会徒增自己的痛苦和无力。她也觉得眼睛已经被滚烫的泪水灼得生疼难受，她竭尽全力让这场无谓的争吵就止步于此。她用略带哭腔的声音说到，“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读书对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从没觉得我这样做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如果这样让你感到痛苦，那你就别看了吧。”

“我就不看！”母亲着重了“就”字，这也是她惯用的伎俩了，这伎俩常常能再次引发另一场更加激烈的争吵。她是那样的不服输——这一点也总是让人敬佩又厌恶。

耗费了过多的体力之后，女儿觉得这件事就这样了，她甚至下定决心今晚不再吃母亲的饭菜。尽管这样做很幼稚，但总是最有效的。她抓起看了上午看了一半的书和一包抽纸，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了。她赌气嘀咕道，“行啊，那就各司其职，我也懒得管你了。”说完擤了一下鼻涕。

余气未消的母亲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儿子，吼了声，“去，帮我把碗洗了！也该让你受点苦了。”

小儿子的眉头一紧，但看着情形最后也不情不愿地抱起摞得像小山一样的碗碟离开了硝烟未尽的“战场”。

女孩太累了，在她的身旁也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纸巾，她索性插上耳机把音乐声音开到最大，半躺在床上，装模作样地读起书来。眼睛虽然像收割机一样地横扫着字符，但脑海里全是刚才争吵的重播和强调，心中也还是难以平复的怨愤。她明白自己根本无心“学习”，于是她迅速地从书的上方偷瞄了一眼母亲。

——母亲像孩子一样，正端坐在桌边，安安静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昨天她们一起阅读过的那本书。女儿注意到，母亲的嘴巴也像昨天一样笨拙地默读着一个个字符……

文 | 没文化的班